山风裹着松针的寒气,往领口里钻。
阿野拽了拽破旧的棉袄,把半张脸埋进衣领。月光透过交错的枝桠,在地上织出张斑驳的网,他踩着那些晃动的光斑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 —— 脚下的腐叶下藏着碎石,稍不留意就会打滑。
“停。”
杨伯忽然在前面站定,药篓往地上一放,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他侧耳听着什么,左手不自觉地按在腰间 —— 那里别着柄磨得发亮的短刀,是进山前从李屠户家讨来的,刀鞘上还留着杀猪刀的腥气。
阿野屏住呼吸,胸口的暖意顺着血脉轻轻跳动,像在预警。他学着杨伯的样子侧耳细听,能听见风穿过松林的呼啸,远处山泉滴落的叮咚声,还有…… 某种沉重的呼吸声,粗重得像破旧的风箱,就在左前方的灌木丛里。
“是熊。” 杨伯的声音压得很低,右手握住刀柄,“老熊瞎子,这时候该在洞里冬眠,怕是被我们惊动了。”
阿野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他在乱石镇见过猎户剥的熊皮,比破庙的门板还大,熊掌能活活拍碎青石。他下意识地摸向背后的铁条,那是离开前特意藏在行李里的,此刻却觉得这根铁条在熊面前,和柴火棍没什么区别。
灌木丛 “哗啦” 一声响,一头黑熊站了起来,足有两人高,皮毛在月光下泛着油光,右前掌缺了块肉,像是被什么东西咬过,正对着他们发出威胁的低吼,涎水顺着嘴角往下滴,在落叶上砸出深色的圆点。
“别跑。” 杨伯的声音很稳,“熊比你跑得快,越跑越追。” 他慢慢后退半步,挡在阿野身前,“记住,它的弱点在鼻子和眼睛,跟人一样。”
阿野的心跳得像擂鼓,可胸口的暖意却异常平静,顺着西肢百骸缓缓流淌,刚才被山风吹得发僵的手脚渐渐灵活起来。他想起杨伯教的弓步冲拳,想起气感聚在拳面时的力道,忽然觉得这头熊也没那么可怕了 —— 至少它没有铜环,没有枪。
黑熊显然没把这两个 “小不点” 放在眼里,低吼着往前挪了两步,巨大的熊掌踩在地上,震得落叶簌簌作响。它的独眼死死盯着杨伯,那只瞎了的眼睛周围留着道陈旧的伤疤,像是被箭射过。
“这熊…… 以前受过伤。” 阿野忽然说,气感告诉他,这头熊的动作虽然凶猛,却有点跛,左后腿落地时比右前掌轻。
杨伯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没错,它比你更怕受伤。” 他忽然把短刀扔给阿野,“拿着,不到万不得己别用。”
阿野接住刀,刀柄的粗糙触感让他镇定了些。他学着杨伯的样子,双脚分开与肩同宽,气感慢慢聚在拳面,眼睛盯着黑熊的鼻子 —— 那里的毛发最浅,能看见皮肤下跳动的血管。
黑熊被他们的镇定激怒了,猛地人立起来,巨大的熊掌带着风声拍过来,掌风里裹着浓烈的腥气,像是混合了腐肉和泥土的味道。
“就是现在!” 杨伯低喝一声,身体猛地向右侧翻滚,同时右脚勾向黑熊的左后腿。
阿野几乎在同一时间动了。他没有往前冲,而是借着杨伯吸引黑熊注意力的瞬间,绕到黑熊的侧面,握紧短刀,气感顺着手臂往刀尖涌 —— 不是要刺,是要吓唬它。
“喝!” 他低喝一声,刀尖对着黑熊的眼睛虚晃一下,同时拳头带着暖意砸向它的鼻子。
黑熊没想到这小崽子这么灵活,被刀尖晃得偏了偏头,正好撞上阿野的拳头。“嗷呜!” 它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到,庞大的身躯踉跄着后退,左后腿果然没站稳,差点摔倒。
“走!” 杨伯抓住机会,拽着阿野就往松林深处跑。
黑熊的怒吼声在身后炸开,震得松针簌簌落下,可它并没有追来 —— 受伤的野兽通常不会轻易离开自己的地盘,刚才的反击己经让它知难而退。
两人一口气跑出半里地,首到听不到熊吼,才靠在一棵老松树下喘气。月光透过松树的缝隙照在阿野脸上,他的脸颊还沾着刚才溅到的熊涎,又腥又黏,却笑得咧开了嘴。
“我们…… 打跑了熊?”
“是它自己退了。” 杨伯从药篓里拿出块布,蘸着山泉递给阿野,“记住,刚才你赢的不是力气,是它的怕。” 他顿了顿,看着阿野的眼睛,“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 —— 武不是用来打跑谁,是用来让自己有选择退的权利。”
阿野擦脸的手顿了顿:“可昨天在镇上,如果我退了,李叔就会被他们打伤。”
“那是因为你有要护的人。” 杨伯靠在树干上,从怀里摸出旱烟,却没点燃,只是夹在指间把玩,“当年在北边,我所在的连队守一座桥,整整守了七天七夜,最后只剩下我和张老三。不是因为我们能打,是因为桥对面有个村子,村里有几百个老百姓。”
阿野的眼睛亮了:“您就是为了保护他们才受伤的?”
“是,也不是。” 杨伯的目光投向深邃的山林,像是在看遥远的过去,“最后一天,日军的坦克冲过来,我为了炸掉坦克,被手榴弹的碎片划伤了手,腰牌也断了。可如果再选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 —— 不是为了军功,是因为身后有人需要你站着。”
他把旱烟塞回怀里,从药篓里拿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李屠户给的熟肉,用油纸包了三层,还带着点温热。“这世道,拳头硬的人太多,可知道为什么要握紧拳头的人太少。” 他把肉递给阿野,“你昨天用搏命式,是为了护李屠户,护你自己,这没错。但如果只为了争强好胜,那拳头就成了祸害。”
阿野咬着肉,忽然想起张少爷的玉扳指,想起虎哥的铜环,他们的拳头确实硬,可只会用来欺负弱小。而杨伯的拳头,却用来保护别人。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拳头,掌心的暖意似乎更温和了些,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火气。
“杨伯,您说张掌柜…… 会不会派人进山抓我们?” 他忽然问。
杨伯的眼神沉了沉:“张老三不是坏人,只是护短。他侄子被你打了,面子上挂不住,肯定会派人来找,但不会下死手。” 他话锋一转,“但山里不只有我们,往南走二十里,有个废弃的矿洞,据说住着些当年溃散的兵痞,靠劫道为生,那些人才是真正的祸害。”
阿野的心提了起来:“他们也有枪吗?”
“有,而且比张老三的枪还狠。” 杨伯捡起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个简易的地图,“矿洞周围有三处陷阱,都是以前挖矿时留下的,我们得绕着走。” 他忽然抬头,看着阿野的眼睛,“记住,遇到他们,能躲就躲,不到万不得己,别暴露你的气感。”
“为什么?”
“怀璧其罪。” 杨伯的声音很轻,“你这气感太特殊,一旦被有心人知道,会招来杀身之祸。”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那半块锈铁甲,“当年我所在的部队,就因为掌握了一套特殊的练兵方法,被日军盯上,最后……” 他没再说下去,可眼里的悲伤却像潮水般涌了上来。
阿野看着铁甲上的凹痕,忽然明白杨伯为什么不愿意提及过去。那些伤疤里藏着的,不只是疼痛,还有失去战友的痛苦。他握紧拳头,掌心的暖意轻轻跳动,像是在安慰他。
夜深了,山风渐渐停了,林间只剩下虫鸣和偶尔的兽吼。杨伯在一棵大树下清理出块空地,生起一小堆火,火苗不大,刚好能驱散寒意,又不会引来注意。
“今晚就在这儿休息。” 他从药篓里拿出些草药,扔进火里,冒出淡淡的青烟,“这是驱蚊的,也能赶走小野兽。”
阿野躺在火堆旁,看着跳动的火苗,忽然觉得胸口的暖意顺着呼吸的节奏起伏,和火苗的跳动很像。他试着让暖意往丹田聚,果然,一股更温和的气流慢慢沉了下去,像颗小小的种子落在土里。
“这是…… 气沉丹田?” 他惊喜地问。
杨伯睁开眼,看了看他的肚子,点了点头:“不错,比我当年快了三个月。” 他往火堆里添了根柴,“气沉丹田后,就不容易浮躁,打拳也更稳。记住,稳不是慢,是像这棵树,根扎得深,风再大也吹不倒。”
阿野看着身旁的大树,树干粗壮,根系深深扎进土里,果然在刚才的风里纹丝不动。他学着大树的样子,调整呼吸,让丹田的暖意更加稳固。
迷迷糊糊中,他好像听见杨伯在低声说话,像是在跟谁打招呼。他睁开眼,看见杨伯对着北边的方向,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月光照在他的脸上,那些皱纹里的悲伤被坚定取代。
阿野知道,杨伯又在想他的战友了。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两人就继续往南走。杨伯显然对山路很熟悉,总能找到最平坦的路线,避开陡峭的斜坡和茂密的荆棘。阿野跟在后面,丹田的暖意让他走了很久也不觉得累,气感顺着脚步往脚底流,踩在湿滑的石头上也格外稳。
走到一处山涧旁,杨伯忽然停下脚步,指着涧水里的石头:“你看那些石头,被水冲了几十年,棱角都磨平了,可照样能挡住水流。” 他看着阿野,“武道也一样,不是要你变成带刺的石头,是要你像这些石头,看似温和,却有自己的根基。”
阿野蹲在涧边,看着水里的石头,果然,它们虽然圆润,却牢牢嵌在河床里,水流只能绕着它们走。他试着运起丹田的暖意,对着水面轻轻一拳,水面荡起一圈涟漪,却没有溅起水花 —— 气感变得更内敛了。
“这就是您说的…… 护己的盾?” 他问。
杨伯笑了,眼里的皱纹舒展开来:“是,也不全是。” 他指着远处的山峰,“等你能让这山涧的水往回流,就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盾了。”
阿野知道那是玩笑,却还是握紧了拳头。他相信,只要跟着杨伯,跟着丹田的暖意,总有一天能做到。
山涧的水哗哗地流着,像首永远唱不完的歌。阿野跟着杨伯过了涧,往南走去。他不知道矿洞的兵痞有多可怕,也不知道张掌柜的人会不会追来,可他心里很踏实。因为他知道,自己己经明白了为什么要握紧拳头 —— 不是为了打人,是为了守护,为了像涧水里的石头,看似温和,却有自己的坚守。
而他没看到的是,杨伯回头望了眼北边的方向,那里是乱石镇的位置,他的手悄悄按在腰间的短刀上,眼神里闪过一丝警惕。他知道,张掌柜的人或许不会来,但矿洞的兵痞,恐怕没那么容易躲过去。
山路还很长,可只要心里的那股暖意还在,就不怕走不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