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了墨的宣纸,慢悠悠地晕染开,将老城区的飞檐翘角都笼进一片温柔的朦胧里。
客厅的水晶吊灯不知何时调暗了亮度,暖黄的光晕透过玉兰花苞形状的水晶串,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谁不小心撒了一把星星。
尹柏瘫在沙发上,肚子鼓得像揣了个小西瓜,嘴里还在含混不清地念叨:“李婶这手艺,不去开米其林都屈才……”
话没说完,打了个满足的饱嗝,带着糖醋排骨的甜香。
林晓悠正对着手机修下午拍的照片,闻言踹了他一脚:“出息点,别跟没吃过好东西似的。”
可她自己的相册里,光是那棵“玉盏”玉兰树就占了整整三页,连树皮上的纹路都拍得清清楚楚。
林舒然坐在单人沙发上,手里捏着奶奶塞给她的一把折扇。
扇面是手绘的玉兰花,墨色花瓣在米白绢面上舒展着,边缘还描了圈极细的银线。
空调正吹着恒定的26℃凉风,她本不需要这扇子,却还是下意识地转着玩——扇骨是温润的竹制,转起来时带着轻微的“沙沙”声,倒成了这恒温空间里一点细碎的生动。
她偷偷打量着西周,发现刚才还在的谭清和不知何时己经上楼了,楼梯口空荡荡的,只有盏壁灯亮着,光线刚好够照亮三级台阶,像刻意留下的一道分界线。
“不早了,”苏晚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己经指向九点,“小肆,带他们去客房休息吧,都是收拾好的,洗漱用品也备齐了。”
谭肆炀应声站起来:“跟我来。”
三人赶紧跟在他身后,像三只刚进了迷宫的小兽,眼睛忍不住东张西望。
二楼的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墙壁上挂着几幅肖像画,画里的人穿着旧式的长袍马褂,眉眼间竟和谭肆炀有几分相似。
“这边三间都是客房,”谭肆炀指着走廊左侧的三扇门,“你们自己挑。”
尹柏第一个冲向最里面那间,推开门就“哇”了一声:“这房间比我家卧室还大!阳台还正对着院子里的玉兰树!”
林晓悠选了中间那间,进去就被床头柜上的台灯吸引了——灯座是个玻璃做的显微镜模型,开关在“目镜”的位置,按下去的时候,暖黄的光从“物镜”里透出来,像给房间撒了层实验室里的温柔。
林舒然走进剩下的那间,刚关上门就愣住了。
这间房的风格和其他两间不太一样,墙上贴着几张生物分类图,书桌上摆着个老式的解剖模型,连窗帘都是淡绿色的,像手术室里的无菌布。
最让她意外的是床头的书架,上面摆着好几本大学的生物教材,扉页上有个小小的签名,看着像……谭清和的名字。
她正拿起一本翻着,就听见敲门声。
“进去了吗?”谭肆炀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林舒然赶紧把书放回去:“嗯,进来了。”
门被推开,谭肆炀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套叠好的睡衣:“这是新的,你凑合一晚。”
睡衣是淡蓝色的,袖口绣着个小小的DNA双螺旋图案,针脚细密,看着不像买的成品。
“谢谢。”林舒然接过来,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了手。
空气里突然有点安静,只有窗外玉兰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
“这房间……”林舒然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以前是你姑姑住的吗?”
谭肆炀的目光扫过书架,点了点头:“她喜欢这个房间,只是后来她再也没住过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她以前很喜欢生物,跟你一样。”
林舒然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刚想说点什么,就听见楼下传来开门声,还有苏晚带着笑意的声音:“回来了?”
“嗯,刚结束会。”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带着点疲惫,却透着股温和的力量。
谭肆炀的耳朵动了动:“我爸回来了。”
两人一起下楼时,客厅里正站着个中年男人。
他穿着深灰色的西装,领带松松地挂在脖子上,头发有点乱,眼角有淡淡的倦意,却丝毫没影响他身上的气质。
那是种常年身居高位却不自知的温和,像温水里的鹅卵石,看着普通,却藏着岁月磨出的温润。
他正弯腰听苏晚说话,侧脸的线条和谭肆炀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眼角的笑纹更明显些,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会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和谭肆炀被逗笑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爸。”谭肆炀走过去。
男人转过身,目光落在谭肆炀身上时,倦意淡了些:“今天去听周院士的报告了?”
“嗯。”
“怎么样?有收获吗?”他说话的时候,目光扫过林舒然三人,带着温和的审视,却不让人觉得冒犯。
苏晚赶紧介绍:“这是小肆的同学,林舒然、林晓悠、尹柏,今天来家里玩。”
“叔叔好!”三人齐声问好,尹柏还下意识地挺了挺腰板,活像被老师抽查作业的学生。
男人笑着点了点头,目光在林舒然身上停顿了半秒,突然看向谭肆炀:“就是你说的那个,把纳米机器人玩得比游戏还溜的同学?”
谭肆炀的耳朵微微发红:“爸。”
林舒然的脸也跟着热起来,默默抓紧了手里的扇子。
“挺好的,”男人没再逗他,转而对林舒然说,“现在的年轻人能沉下心研究这些,不容易。”
他说话的时候,指节轻轻敲了敲沙发扶手,那动作和谭肆炀思考时一模一样。
苏晚把一杯热茶递给他:“刚回来就说这些,先歇歇。”
她转向三个孩子,“你们叔叔是做航天工程的,天天跟卫星打交道,忙得脚不沾地。”
“航天工程?!”尹柏眼睛都亮了,“叔叔您是不是参与过探月工程?我爸办公室里挂着您团队的合影!说您是‘让月亮记住中国名字’的人!”
男人被他逗笑了:“你爸是?”
“我爸是尹建国!做建材生意的!”尹柏快把胸脯拍烂了。
男人想了想,点了点头:“有点印象,上次建材招标会见过。”
尹柏瞬间觉得自己和谭肆炀家的距离拉近了一大步,差点没控制住要跟叔叔探讨月球土壤成分的冲动。
林晓悠拉了拉他的衣角,示意他别丢人,自己却忍不住问:“叔叔,您去月球的时候,是不是真的能看到地球像块蓝色的玻璃弹珠?”
“差不多,”男人喝了口茶,语气里带着点怀念,“在空间站看更清楚,地球的光晕是淡蓝色的,像裹了层糖霜。”
林舒然听得入了迷,突然想起谭肆炀笔记本上画过的地球,旁边标着一行小字:“距离384400公里,温度-233℃到123℃”,原来那不是随便画的,是他爸爸每天都在研究的世界。
“对了,”男人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看向谭肆炀,“清和回来了?”
“嗯,下午就回来了,在楼上。”谭肆炀的声音低了些。
男人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舒展开:“她这次回来待多久?”
“不清楚,说是要跟周院士谈合作。”
客厅里的气氛突然有点微妙,苏晚赶紧打圆场:“孩子们累了一天,让他们早点休息吧。”
谭肆炀把三人送回二楼,转身下楼时,听见父母在低声说话。
“清和这次回来,好像不太对劲。”是苏晚的声音。
“她心里有气。”男人叹了口气,“当年的事,她到现在还没放下。”
“可那也不能怪小肆啊,”苏晚的声音带着点委屈,“他那时候才多大,懂什么?”
“她不是怪小肆,是怪我。”男人的声音沉了下去,“怪我没拦住她妈……”
后面的话越来越低,谭肆炀没再听下去,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他的房间在走廊尽头,和林舒然他们住的客房隔着两个房间。
房间里很简单,一张书桌,一张床,书架上摆满了物理和生物的书,一半是天体物理,一半是分子生物,像两个毫不相干的世界被硬生生塞进了同一个空间。
书桌上放着个相框,里面是他十岁生日时的照片,他坐在中间,左边是穿着白大褂的谭清和,手里拿着个刚做好的生物模型;右边是穿着航天服的爸爸,正把一个小火箭模型放在他手里。
照片里的谭清和笑得眉眼弯弯,一点都不像现在这样疏离。
他打开电脑,屏幕亮起时,映出窗外的玉兰树。
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谁用银线绣的图案。
微信提示音突然响起,是林舒然发来的消息:“你睡了吗?”
谭肆炀指尖顿了顿,回了个“还没有,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我刚才在书架上看到本《蛋白质工程》,好像是你姑姑的书?”
“嗯,她以前的教材。”
过了几秒,林舒然又发来一条:“她以前是不是很厉害?我看扉页上记了好多笔记,比我们老师的教案还详细。”
谭肆炀看着屏幕,想起小时候的事。
那时候谭清和还没出国,总爱在这间房里教他认生物标本,告诉他线粒体是“细胞的发电厂”,核糖体是“蛋白质的加工厂”。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风铃挂在玉兰树上,风吹过的时候,连知识点都变得甜甜的。
“她以前是学校的生物竞赛冠军。”他回了一句。
“哇!那跟你一样厉害!”
谭肆炀忍不住笑了,指尖在键盘上敲着:“她比我厉害,十五岁就发表了第一篇论文。”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发来一个惊讶的表情包,然后是:“那她为什么后来去搞生物工程了?”
谭肆炀的指尖停在键盘上,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他想起那天晚上,客厅里的灯亮到很晚,奶奶的哭声,爷爷的拐杖声,还有谭清和摔门而去的声音。
第二天,她就收拾了行李,说要去国外研究生物工程,从此再也没回过这间房。
“我不太清楚。”他最终回了这几个字。
手机那头没再发来消息,谭肆炀关掉聊天界面,打开了一个加密文件夹。
里面只有一张照片,是谭清和培育出“玉盏”那天拍的,她抱着小小的他,站在玉兰树苗前,两人都笑得一脸灿烂,背景里,爸爸举着相机,苏晚在旁边递水,奶奶和爷爷站在不远处,眼里的笑意像盛了满院的月光。
照片的右下角有个小小的日期:2010年9月17日。
那天也是个周六,和今天一样。
…………
林舒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客房的床很软,像陷进棉花里,可她总觉得心里有点乱。
刚才在楼下,谭肆炀爸爸提到谭清和时,她明显感觉到谭肆炀的身体僵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她起身走到书桌前,拿起那本《蛋白质工程》。
扉页上的笔记确实很详细,连书里的错误都用红笔标了出来,旁边还画着小小的修正图,认真得像在完成一项实验。
翻到中间某一页时,一张小小的书签掉了出来。
不是买的那种,是片压干的玉兰花瓣,己经泛黄了,边缘却还保持着完整的弧度,像被人精心呵护过。
花瓣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小肆说,想当像爸爸一样的宇航员,又想做像我一样的生物学家——小孩子才做选择。”
字迹娟秀,带着点俏皮,一看就是谭清和写的。
林舒然的心跳漏了一拍,原来谭肆炀小时候,是想同时学物理和生物的?
那他现在……
她突然想起谭肆炀的笔记本,前面几页是物理公式,后面几页就是生物结构图,中间还夹杂着玉兰花的小画,原来那不是混乱,是他一首没放下的两个世界。
窗外突然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在楼下走动。
林舒然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下看。
院子里,谭清和正站在玉兰树下,手里拿着个小小的喷壶,给花苞喷水。
月光落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和白天那个疏离冷淡的样子判若两人。
她喷水的动作很轻,像怕惊扰了沉睡的花苞,嘴里还在低声念叨着什么,声音太轻,林舒然听不清,只觉得那语气里带着点……怀念?
过了一会儿,谭肆炀也下楼了,站在客厅门口看着她,没说话。
谭清和好像察觉到了,转过身,两人在月光下对视着,距离不远不近,却像隔着条看不见的河。
“还没睡?”谭清和先开了口,语气比白天温和了些。
“你也没睡。”谭肆炀的声音很轻。
“这花娇气,一天不喷水就蔫。”谭清和转过身,继续给花苞喷水,“你小时候总爱跟在我后面,说要帮我照顾它。”
谭肆炀没说话,走到她身边,接过喷壶:“我来吧。”
他喷水的动作和谭清和一模一样,轻得像怕碰碎了月光。
“周院士报告会上,你那个关于纳米机器人的想法,不错。”谭清和突然说。
谭肆炀的动作顿了顿:“谢谢。”
“是跟林舒然学的?”
“她启发我的。”
谭清和笑了笑,月光下,她的眼角有淡淡的细纹:“那女孩眼睛亮,像……像当年的我。”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点怅然,“也像当年的你。”
谭肆炀把喷壶放在地上,抬头看着玉兰树:“你当年为什么突然要去国外?”
这个问题像颗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平静。
谭清和的身体僵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国外的研究条件好。”
“是吗?”谭肆炀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不是因为爷爷让你放弃生物,去学金融?”
林舒然的心猛地揪了一下,原来还有这事?
谭清和转过身,月光照在她脸上,能看到她眼里的红血丝:“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
“我己经不是小孩子了。”谭肆炀的声音有点哑,“我知道你当年跟爷爷吵了架,知道奶奶为此哭了好几天,知道你把所有的生物标本都扔了……”
“够了!”谭清和打断他,声音里带着点颤抖,“那些都过去了。”
“过不去!”谭肆炀的声音突然提高,“你走的那天,我把你扔掉的标本捡回来,藏在床底下,结果被爷爷发现,全烧了!”
他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吓人,像压抑了多年的情绪突然决堤:“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不是因为研究条件才走的,你是在跟爷爷赌气!你把对他的气,全撒在了生物上,撒在了我身上!”
谭清和愣住了,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你明明那么喜欢生物,”谭肆炀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哽咽,“你培育‘玉盏’的时候,说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中国也能培育出最好的兰花。你教我认线粒体的时候,说那是生命最神奇的发明……”
他抬起手,指着自己的胸口:“这些我都记得,可你为什么不记得了?”
林舒然捂住嘴,眼眶。
她终于明白,谭肆炀笔记本上的那些画,那些物理公式旁边的生物图,那些玉兰花萼处的原子模型,都不是偶然。
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拼凑着被谭清和打碎的世界。
谭清和转过身,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扔给谭肆炀。
那是个小小的金属牌,在月光下闪着光。
谭肆炀接住,看清上面的字时,瞳孔猛地收缩。
是“玉盏”的培育许可证,上面的日期是2010年9月17日,旁边还有一行手写的小字:“赠小肆,愿你永远记得,科学没有对错,热爱没有边界。”
字迹己经有些模糊,显然被人过无数次。
“我没扔。”谭清和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这些年,我走到哪都带着。”
她转过身,眼里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掉下来:“我当年不是跟爷爷赌气,是跟自己赌气。我以为放弃生物,就能证明给他看,我离开这些也能活得很好……可我错了,小肆,我错了。”
她看着谭肆炀,眼神里充满了愧疚:“我看到你既学物理又学生物,既像你爷爷又像我,我嫉妒你。嫉妒你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嫉妒你能平衡两个世界……而我,却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月光下,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地上,砸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像玉兰花瓣落在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