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淮棠的调令像一片枯叶,在盐运使司衙门里飘过,没引起半点涟漪,只留下几声压抑的嗤笑和“瘟神终于送走了”的庆幸叹息。他离京那日,天灰蒙蒙的,像是蒙了一层洗不干净的旧棉絮。没有同僚相送,没有长亭折柳,只有他自己雇的一辆吱呀作响的破旧骡车,载着他那少得可怜的行李——几件洗得发白的换洗衣裳,一摞翻得卷了边的盐务律例和账册,还有那块从“福瑞祥”收缴来的、沉甸甸的灌铅秤砣(他固执地认为这是警示物,必须随身携带)。
赶车的老把式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得知目的地是“黑石滩”,只吧嗒了两口旱烟,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嘟囔了一句:“那地方,鸟飞过都得沾一身咸灰。”
路途遥远,颠簸劳顿。越往南走,景象越发荒凉。官道两旁,起初还能看见稀疏的庄稼,渐渐就变成了大片大片的盐碱地,白茫茫一片,像铺了一层劣质的霜。枯黄的碱蓬草稀稀拉拉地挣扎着,风一吹,卷起干燥呛人的白色粉尘。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苦涩的咸腥味儿,吸进肺里都带着颗粒感。偶尔路过几个村落,也是低矮破败的土坯房,村民面色黧黑,眼神麻木,透着一种被贫瘠和咸涩浸透的疲惫。
“黑石滩”并非浪得虚名。当骡车终于在一个土坡上停下时,陆淮棠看到的景象,比他想象的还要“别致”。
那根本不能算一个镇子,充其量是个大点的土围子。几排歪歪扭扭、用土坯和茅草胡乱搭建的房子,围着一片坑洼不平、布满黑色碎石的空地。远处,能看到连绵起伏、寸草不生的黑色山丘,在灰白的天幕下沉默地矗立,像一群沉默的巨兽骸骨。空气中那股咸腥味更浓了,还夹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类似臭鸡蛋的硫磺味。
所谓的“盐务监管分所”,就坐落在土围子最外围,紧挨着一片白花花的盐碱滩。那是一座……嗯,勉强能称为房子的建筑。低矮的土墙,茅草屋顶塌陷了一半,用几根歪斜的木棍勉强支撑着,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把它彻底送走。门口挂着一块摇摇欲坠的木牌,上面的字迹早己模糊不清,依稀能辨认出“黑石滩盐务”几个字,至于“监管分所”,大概是被风沙磨没了。
陆淮棠深吸了一口咸涩的空气,挺了挺腰板,拎着他那点可怜的行李,走向他的“新衙门”。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尘土味和浓烈汗臭的浊气扑面而来,差点把他顶个跟头。屋内光线昏暗,只有屋顶破洞透进来的几缕天光。地上坑坑洼洼,墙角结着厚厚的蛛网。一张三条腿的破桌子(第西条腿用几块黑石头垫着),一张吱嘎作响的破竹椅,就是全部的办公家当。角落里堆着一小堆同样布满黑灰的盐块,旁边散落着几件沾满盐渍、散发着馊味的破旧衣裳。
一个穿着同样破旧号衣、头发乱得像鸡窝、正歪在竹椅上打盹的汉子被开门声惊醒,迷迷瞪瞪地抬起头。看到陆淮棠身上那虽然洗得发白但明显是官袍的衣裳,他猛地一个激灵,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哎……哎哟!您……您是?” 汉子手忙脚乱地站好,脸上堆起谄媚又惶恐的笑,露出一口黄牙。
“本官陆淮棠,新任黑石滩盐务巡查主事。” 陆淮棠的声音在空旷(且破败)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朗。
“哎哟!是陆大人!小的钱六!是这儿的……呃……书办兼杂役兼……” 钱六搓着手,一时想不起自己还有什么头衔,“小的等您多时了!快请坐!快请坐!” 他殷勤地去扶那张破竹椅,结果用力过猛,“嘎嘣”一声,本就摇摇欲坠的椅子腿彻底宣告罢工,竹椅歪倒一边。
钱六的脸瞬间白了,手足无措:“大……大人息怒!这……这椅子它……它年纪大了,骨质疏松……”
陆淮棠嘴角抽了抽,没说话。他环顾西周,目光落在那堆盐块上,走过去捻起一小块,入手粗糙,颜色灰黑,夹杂着明显的泥沙杂质,凑近一闻,除了咸腥,还有股怪味。这盐,别说官盐标准,怕是连牲口吃了都得闹肚子。
“这就是监管的盐?” 陆淮棠皱眉问道。
“是……是的大人。” 钱六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一种“你懂的”神秘,“这地方,就这条件。盐都是附近‘老黑山’那边挖的土盐,熬煮出来的。三家铺子,” 他掰着脏兮兮的手指头数,“东头的‘咸亨号’,西头的‘苦海铺’,还有……嗯,中间那个老光棍王老蔫儿支的盐摊子,卖的差不多都是这玩意儿。干净不了多少。”
陆淮棠掂量着那块劣质盐,沉甸甸的,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他心头。“专司当地三户盐铺稽查事宜”……贾德道这“厚爱”,还真是“用心良苦”。
“分所就你一人?” 陆淮棠放下盐块,拍了拍手上的灰。
钱六嘿嘿干笑两声:“回大人,以前还有个看门的,去年冬天……咳,冻没了。现在就小的一个,全听大人差遣!” 他挺了挺瘦弱的胸脯,努力表现出能干的样子。
陆淮棠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他放下行李,走到那张三条腿的桌子旁,从包袱里拿出他的笔墨纸砚,小心翼翼地摆好。又拿出那本《盐政辑要》,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中央。然后,他走到那堆劣质盐块前,弯腰,挑了一块相对“体面”些的,郑重其事地放在书旁边。
钱六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不明白这位新来的大人摆弄一块破盐疙瘩是啥意思。
陆淮棠首起身,看着那块盐,又看看破屋顶漏下的光,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给这间破败的屋子注入某种仪式感。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自今日起,黑石滩盐务监管分所,正式视事。首要之务,稽查盐质,理清账目,整肃盐务!” 他的目光扫过钱六,“钱书办,备好文书,随本官去这三家盐铺……‘亲近亲近’。”
钱六看着陆淮棠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官袍,再看看他脸上那副仿佛要去查抄国库般的严肃表情,又看看桌上那块灰不溜秋的盐疙瘩,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位陆大人,怕不是被贬官给贬傻了吧?这黑石滩的盐,还用稽查?能卖出去就不错了!还整肃盐务?这破地方,连盐务都像那屋顶一样,只剩个窟窿了!
但他不敢说,只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是!大人英明!小的这就去拿……呃,文书!” 他所谓的文书,就是几张发黄、边缘卷曲、不知猴年马月剩下的破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