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梦》第一卷 第二章:狭路逢侠
天启七年的暴雨总带着股铁锈味。
林宇贴在山神庙朽坏的门板后,听着外面马蹄踏碎水洼的声响,指尖在断水剑的鲨鱼皮鞘上掐出三道白痕。
方才闪电劈开雨幕的刹那,他看清了那些皂隶腰间的虎头腰牌 —— 那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制式,寻常公差绝无资格佩戴。
“苏姑娘,带孩子躲到神龛后面。”
林宇压低声音,目光扫过神案上断裂的泥塑山神。
神像胸腔是空的,积着半尺厚的灰尘,刚好能藏下两个人。
苏瑶抱着襁褓的手在发抖,月白襦裙肩头的血渍己凝成深褐,却还是咬着唇点了点头,转身时裙角扫过神案,带落半捧香灰。
庙门 “哐当” 一声被踹开,五道黑影裹挟着雨水扑进来。
为首的锦衣卫面色黧黑,左额一道刀疤从眉骨斜劈到下颌,手里的绣春刀在火光里泛着青幽的冷光:
“奉镇抚司令,捉拿钦犯苏明哲家眷,无关人等滚开!”
林宇猛地想起半月前在滁州驿站听来的传闻。
江南巡按苏明哲弹劾东厂提督魏忠贤贪墨河工款,奏章递上去的第三天,就被冠以 “通敌” 罪名打入天牢。
当时说书先生拍着惊堂木叹:“苏家满门怕是要落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他那时只当是寻常官场倾轧,没承想会在这荒山野岭撞见被追杀的苏家女眷。
“苏巡按是忠良,你们这般构陷忠良之后,不怕天打雷劈?”
林宇横剑挡在神龛前,踏雪黑马在他身后刨着蹄子,鼻孔里喷出的白气混着庙内的霉味,竟生出几分悲壮。
刀疤脸冷笑一声,挥刀便砍:“江湖野狗也敢管朝廷的事?给我拿下!”
西柄绣春刀同时劈来,刀风裹挟着雨水扫向面门。
林宇足尖点地旋身,断水剑如白蛇出洞,先挑开左侧袭来的刀锋,再用剑脊磕向右侧手腕。
只听 “铛” 的一声脆响,那锦衣卫吃痛撒手,绣春刀插进泥地半尺深。
“点子扎手!”
有人惊呼。
刀疤脸亲自提刀上前,招式狠戾如饿狼扑食。
林宇渐落下风,他的流云剑法擅长游斗,此刻被围困在狭小的庙宇里,处处受制。
眼看刀锋就要扫到肩头,忽听庙外传来一声长啸,清脆如裂帛:
“锦衣卫当街行凶,真当江湖无人了?”
雨幕中跃进来一道绯红身影,快得只剩残影。
那人手持一柄折扇,开合间竟将绣春刀的攻势尽数挡开。
林宇趁机后退半步,才看清来人身形 —— 月白锦袍外罩着件绯红披风,腰间玉带扣着枚羊脂玉坠,分明是富贵人家的装束,偏生眉眼间带着股桀骜不驯的英气。
“你是何人?”
刀疤脸怒喝。
来人 “唰” 地展开折扇,扇面上绘着幅《寒江独钓图》,笔锋遒劲。
“陈风。” 他笑得张扬,齿白唇红,“家父是南京兵部尚书陈邦彦,你说我是谁?”
刀疤脸的脸色瞬间煞白。
陈邦彦是东林党骨干,与魏忠贤势同水火,这等人物的公子,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动。
他狠狠瞪了林宇一眼,挥挥手:“撤!”
五人狼狈地跨上坐骑,马蹄声很快消失在雨幕里。
陈风收起折扇,转身时披风扫过火堆,火星溅起半尺高。
“阁下好俊的剑法。” 他上下打量着林宇,目光在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上顿了顿,又落回断水剑上,“流云派的功夫?”
林宇收剑入鞘,拱手道:
“阁下眼力不凡。”
他实在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官宦子弟,而且看对方的身手,显然也受过名师指点。
“家父常说,流云派的‘若水剑法’最讲仁心。” 陈风走到火堆旁烤着手,锦袍下摆沾了泥水也毫不在意,“刚才见兄台数次剑下留情,果然名不虚传。”
这时苏瑶从神龛后走出来,抱着熟睡的婴儿屈膝行礼:
“多谢陈公子相救。”
火光映着她沾了香灰的脸颊,倒比先前多了几分烟火气。
陈风连忙摆手:“苏姑娘不必多礼,苏巡按是我父亲的挚友,我岂能坐视不理?” 他忽然一拍额头,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光顾着说话,差点忘了这个。”
纸包里是几块桂花糕,虽被雨水浸得有些软塌,却还散发着甜香。
“路上买的,填填肚子。”
陈风递给苏瑶时,林宇注意到他右手食指有道浅浅的疤痕,像是被什么锐器划伤的。
苏瑶刚接过糕点,外面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这次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肃杀之气。陈风脸色微变:
“是东厂的番子,比锦衣卫难缠十倍。” 他指了指神龛后的暗门,“这庙是前朝修建的,有条密道通往后山,快走吧!”
林宇不解:“你怎么知道?”
“去年打猎迷了路,在这儿待过三天。” 陈风笑得狡黠,“那时候还在神像肚子里藏了坛好酒呢。”
三人钻进暗门时,东厂番子己经踹开了庙门。
密道里漆黑潮湿,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苏瑶抱着孩子走在中间,忽然 “啊” 地低呼一声,原来是踩到了什么软物。
陈风点燃火折子,才发现是具白骨,颈骨处有明显的砍痕。
“是建庙时被灭口的工匠。” 陈风的声音沉了下去,“这世道,活着本就不易。”
林宇想起师父说过的话。
永乐年间迁都北京,为修紫禁城,多少工匠被埋在地基下。如今不过两百年,苛政猛于虎,竟还是老样子。
他握紧苏瑶递来的火把,火光在岩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极了那些在黑暗中挣扎的冤魂。
密道尽头是片竹林,雨己经小了些,竹叶上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发出 “嘀嗒” 的轻响。
陈风指着不远处的宅院:“那是我家的别院,暂时安全。”
绕过爬满青藤的月亮门,林宇才发现这处别院竟藏着座演武场。
刀枪剑戟在廊下排成一排,最显眼的是杆丈二长枪,枪缨红得像血。
“家父总说文武兼修才是正道。” 陈风解释道,拿起那杆枪掂量着,“这杆‘破虏枪’是当年戚家军用过的,我磨了三个月才让父亲给我。”
苏瑶将孩子放在厢房的床榻上,转身时看见墙上挂着幅《南都繁会图》。
画里秦淮河畔车水马龙,可她知道,如今的南京城早己没了这般盛景。
魏忠贤的党羽遍布江南,去年冬天,她亲眼看见三个书生因写诗讽刺阉党,被当众剥皮实草。
“苏姑娘可知令尊被构陷的详情?”
林宇端来杯热茶,水汽模糊了他清明的眸子。
苏瑶捧着茶杯的手在发抖:“家父查到河工款被挪用去修魏忠贤的生祠,还没来得及上奏,就被人反咬一口。” 她从发髻里抽出支银簪,旋开簪头倒出卷绢纸,“这是他托人转交的账册副本,说能救苏家的只有……”
“只有在比武大会上拿到武林盟主的令牌,借江湖之力面呈圣上。” 陈风接过账册,眉头拧成个疙瘩,“下个月的六合镇比武大会,东厂肯定会派人捣乱。”
林宇看向窗外的雨帘。
他本想办完师父的后事就回终南山,可此刻握着那卷浸透苏瑶体温的账册,忽然觉得那片竹林再也回不去了。
断水剑在鞘中轻轻嗡鸣,像是在应和着他胸腔里翻涌的血气。
“我陪你们去。”
他说这话时,竹影刚好掠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陈风眼睛一亮,将破虏枪往地上一顿:
“好!有林兄这等高手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苏瑶望着两个素昧平生却愿为苏家冒险的男子,眼眶忽然热了。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边透出抹鱼肚白,照得演武场的青石地面泛出冷光。
她知道,从踏入这座别院开始,他们三人的命运,就像那杆破虏枪的枪缨,注定要染上时代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