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药物像粘稠的沥青,将意识死死封存在一片无声、无光、无痛的绝对黑暗里。
没有梦,没有记忆,没有“我”的存在。只有一片虚无的混沌。
时间失去了意义,空间失去了维度。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如同沉在深海最底层的潜水钟,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地向上牵引。
沉重的压力挤压着无形的“外壳”,带来沉闷的钝痛。
光线,极其微弱的光线,穿透了厚重的黑暗。
首先恢复的是听觉。
单调的“嘀…嘀…嘀…”声。
规律的,冰冷的,如同死神的秒针。
然后是触感。
后背和西肢紧贴着坚硬、冰凉的平面。
手腕脚踝处熟悉的、粗糙的束缚感。
喉咙深处火烧火燎的干涸。
口腔里残留的、令人作呕的金属和化学药剂混合的余味。
左臂沉重的麻木感。
以及…头颅内部…那被掏空又塞满滚烫铅块的、令人窒息的沉重和钝痛!
“呃…”一声微弱得如同叹息的呻吟,从简寒终干裂的唇缝里挤出。
他依旧无法完全睁开眼。
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让颅内的钝锤敲得更重,带来阵阵眩晕和视野里炸开的、无声的白光斑。
“174号醒了。生命体征平稳,深度抑制状态有缓解迹象。”
护士冰冷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像是在报告仪器读数。
“嗯。认知功能评估可以等家属探视后再说。”
张医生平板无波的声音回应。
家属…探视…
父亲…
这个名字带来的本能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简寒终残存的意识!
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带动束缚带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病房的门被推开。
那熟悉的、沉重的、带着绝对压迫感的脚步声走了进来,停在床边。
冰冷的、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扫描着他被束缚的身体和苍白麻木的脸。
“寒终。”
父亲的声音响起,低沉,冰冷,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掌控一切的笃定。
“感觉怎么样?”
简寒终没有任何反应。
意识依旧在药物和MECT的余威中艰难挣扎,像溺水者徒劳地抓握水草。
我是谁?
174号?
简寒终?
一个需要被“清理”干净的故障品?
“看来张医生的治疗很有效。”
父亲似乎对他的麻木很满意,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混乱清除了,才能重建秩序。”
他顿了顿,像是在宣布一项既定决策,“省赛金牌拿到了,虽然过程有些波折,但结果符合预期。舆论也平息了。你现在需要的是彻底休养和恢复,为接下来的国赛做准备。”
国赛…
又一个冰冷的、沉重的枷锁。
“这里的环境对你的认知重建有好处,但缺乏必要的刺激。”
父亲话锋一转,“张医生建议进行一些辅助性的生理检查和认知刺激训练。我联系了市中心的合作医院,设备更先进。下午转过去做全面评估。”
转院?
离开这里?
这个信息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简寒终混沌的意识里激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
离开…意味着移动…意味着…机会?
他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像一具真正的人偶。
“还有这个。”
父亲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冰冷的、终结意味的东西。
他再次拿出那个深色封皮的文件夹——盛临的死亡证明副本!
“这个,也该处理掉了。”
他的语气像是在丢弃一件垃圾,“病态的执念根源,必须彻底斩断。看清它,记住它,然后…忘记它。”
父亲再次将那份冰冷的证明打开,凑到简寒终勉强睁开一丝缝隙的眼前!
惨白的灯光下,那刺目的字眼再次强行塞入他模糊的视野:
「死亡」
「盛临」
「丙泊酚」
「抢救无效」
「仁安疗养中心」
那鲜红的公章!
那精确到分钟的死亡时间!23:47…
巨大的悲伤和灭顶的自责再次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
泪水瞬间模糊了本就难以聚焦的视线!
他想嘶吼!想挣扎!
想质问!但身体被束缚,灵魂被药物和恐惧禁锢!只有胸腔里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看清楚了?记住它!这就是你疯狂行为的代价!这就是你该彻底埋葬的过去!”
父亲的声音冰冷如刀,每一个字都在加深那份绝望的烙印,“下午转院后,这份东西,连同你那些肮脏的妄想,都给我永远留在这里!”
父亲说完,似乎完成了最后的宣判和清理。
他将那份死亡证明随意地丢在床头柜上,不再看简寒终一眼,转身对张医生交代了几句,便大步离开了病房。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卸下枷锁,又像钉上最后的棺钉。
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束缚带勒着,点滴滴着。
那份印着盛临名字和“死亡”字样的证明,像一块冰冷的墓碑,静静地躺在惨白的灯光下。
护士和张医生也暂时离开。
只剩下简寒终粗重艰难的喘息和无声奔流的泪水。
绝望如同冰冷的铅块,灌满了他的西肢百骸。
父亲冰冷的话语,死亡证明的残酷现实,二次MECT的摧毁性打击…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所有的“174号”的屈辱,都指向一个冰冷的终点:
盛临死了,死在他的“救援”中,而他,将永远背负着这份罪责,在父亲规划的冰冷轨道上,作为一个被“清理”干净的竞赛机器,行尸走肉般活下去。
就在这时!
在药物残留的麻木和灭顶的绝望中,在病号服内层胸口的位置,那个极其微小、极其隐蔽的硬物边缘,再次传来了清晰的触感。
指尖!
是右手!
束缚带虽然固定了他的手腕,但手指还能极其艰难地、小幅度地活动!
那个硬物!
在荒野泥泞中,他凭着本能塞进贴身衣物内层的东西!
那张被盛临的血浸染过的、宣告着同样“死亡”的皱纸!
指尖传来冰冷而粗糙的触感。
血…
盛临的血…
死亡…
父亲丢弃的死亡证明…
他“亲手葬送”的罪责…
一种无法言喻的、混合着巨大悲伤和最后一丝不甘的冲动,驱使着他被束缚的右手手指!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微不足道的力量,在病号服粗糙的布料下,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摸索!
指尖颤抖着,痉挛着,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牵动着左臂的剧痛和身体的束缚!
他摸到了!
摸到了那团被血浸染、变得硬挺的纸张边缘!
他试图将它从内层口袋的缝隙里…勾出来!
动作极其微小,极其隐蔽。
在护士站监控的死角,在病房死寂的掩盖下。
一次,两次…指尖被粗糙的布料磨得生疼…终于!
一小角暗红色的、带着褶皱的纸边,被他用指尖极其艰难地从病号服领口内侧的缝隙里…勾了出来!
惨白的灯光下,那露出的一小角纸边,暗红色的血迹干涸发黑。
简寒终泪眼模糊,拼命聚焦着涣散的目光,死死盯着那露出的一小角。
不是空白。
那暗红色的、干涸的血迹下面…似乎…有字迹的痕迹?!
不是打印体!是…手写的?!
这个发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刺穿了他麻木的绝望!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颤抖的手指更加用力地去勾扯那团纸!
多露出一点!再多一点!
终于!
一小片皱巴巴的、布满暗红血污的纸面被拉扯出来!惨白的灯光下,他看到了!
那不是仁安疗养中心冰冷的死亡证明!
那是…一张极其粗糙、被暴力撕下的医疗记录副页!
上面…没有打印的“死亡”!
只有…用暗红色、粘稠的、早己干涸的血迹,歪歪扭扭、颤抖而绝望地,画着一幅简陋得令人心碎的——地图!
几条扭曲的线,勾勒出几个方框。
一个箭头,指向其中一个方框的角落。
旁边,用同样暗红的血,潦草地标注着一个数字:3。
在箭头所指的位置,画着一个模糊的“X”!
地图下方,不是冰冷的“死亡”!
而是…两个同样用暗红血液写下的、更加颤抖、更加扭曲、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般执拗的字:
「等我。」
等我…?
这两个字,瞬间击穿了简寒终被绝望冰封的心脏!
像一道撕裂无尽黑暗的、微弱却无比炽烈的光!
盛临的血!
不是死亡证明!
是地图!
是“等我”!
他没有放弃!他没有死?!他在等着我?!
他在仁安那个炼狱里,用自己伤口的血,在意识混沌的边缘,在监控的死角,画下了地图,写下了“等我”!
荒野中的铁盒!
染血的束缚带!
那份皱纸…原来不是死亡判决!
是…是希望!
是盛临在绝境中传递出来的、最后的、血色的希望!
而父亲那份冰冷的证明…是谎言?!是伪造?!是为了彻底“清理”掉他?!
巨大的震惊、狂喜、荒谬、愤怒、以及对父亲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核爆般在简寒终残破的意识里轰然炸开!
灵魂仿佛被硬生生撕裂又重组!
泪水更加汹涌地奔流!
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冲突而无法控制地痉挛!
束缚带深深勒进皮肉!
“174号?你怎么了?”护士听到动静,快步走进来。
简寒终瞬间将所有的狂澜死死压下!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脸埋向枕头,身体蜷缩,掩饰住那露出的一小角血地图和汹涌的泪水!
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重伤野兽般的呜咽!
“情绪又不稳定?”
护士皱眉,拿起对讲机,“张医生…”
“不用!”
简寒终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强行凝聚的冰冷!
他泪痕未干,但镜片后的眼神,不再是空洞的麻木,不再是崩溃的绝望,而是…一种被血与火淬炼过的、近乎疯狂的决绝!
他死死盯着护士,一字一顿,用尽力气嘶哑道:“我…配合…转院…检查…”
护士被他眼中那骤然爆发的、冰冷刺骨的火焰惊得一愣。
她从未在这个编号174身上看到过如此…具有侵略性和压迫感的眼神。
那眼神深处翻涌的东西,让她本能地感到一丝寒意。
“好…好…你冷静点。”
护士有些慌乱地放下对讲机,“下午就转院,你…你好好休息。”
护士离开后,简寒终再次瘫倒在床上,剧烈地喘息。
他侧过身,用身体挡住视线,右手手指颤抖着,极其珍重地、小心翼翼地将那一小角露出的血地图和那两个字——“等我”——重新塞回病号服内层最深处,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那里,是盛临用血绘就的路线。
是盛临在深渊里最后的呼喊。
是他刚刚找回的、名为“简寒终”的灵魂,必须背负的、血色的使命。
他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浸湿了枕头。
但这一次,泪水不再只代表绝望。
束缚带依旧冰冷。
点滴依旧滴落。
床尾的“174”编号依旧刺目。
父亲丢弃的“死亡证明”像墓碑一样躺在床头柜上。
但在那被强行“清理”过的灵魂废墟深处,在盛临血绘的“等我”二字指引下,一点微弱的、名为“复仇”与“救赎”的炽焰,在冰冷的灰烬中,悄然重新点燃。
熔炉的火焰并未熄灭,它只是蛰伏着,等待着下一个焚毁一切虚伪与禁锢的时机。
下午转院的车轮,将成为通往最终战场的第一声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