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在深海的破船残骸,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沉重的淤泥和冰冷的洋流无情地拖拽回去。
头痛不再尖锐,却变成一种弥漫的、沉重的钝痛。
视野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清晰时能看到病房惨白的天花板和那盏如同审判之眼的吸顶灯,模糊时则是一片旋转的、无声的灰白。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点滴管里液体滴落的“嗒…嗒…”声,像生命流逝的倒计时。
“174号,吃药。”
冰冷的声音如同设定好的程序提示音,在床边响起。
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护士端着一个小药杯,里面是几颗颜色各异的药片。
简寒终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目光落在护士胸前的名牌上,又茫然地移开。
174号…是在叫我吗?
他没有任何反应。
身体被束缚带固定着,连拒绝的力气都似乎被抽干了。
他只是怔怔地看着护士伸过来的手,看着那几颗小小的、颜色鲜艳的药丸,像看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无法理解的造物。
护士似乎对这种麻木习以为常。
她熟练地捏开简寒终的下颌,将药片一股脑倒进他嘴里,然后拿起旁边的水杯,将吸管粗暴地塞进他干裂的唇缝。
“喝水,咽下去。”
命令式的语气,不容置疑。
冰凉的液体混着苦涩的药片涌入喉咙。
简寒终本能地吞咽了一下,喉咙撕裂般的灼痛让他皱紧了眉头。
药片粘在食道壁上,带来一阵令人作呕的异物感。
他呛咳起来,身体微微抽搐,带动束缚带和床架发出轻微的声响。
护士冷漠地看着他呛咳,首到药片似乎被冲下去,才抽走吸管。
“配合治疗,早点好起来。”
她毫无感情地说完,转身离开。
“好起来”?
什么是“好起来”?
回到哪里去?成为什么?
这些问题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简寒终混沌的意识里只激起微弱的涟漪,随即沉没。
他只知道,每一次吃药,每一次点滴,每一次护士叫“174号”,都让那片名为“简寒终”的记忆废墟,覆盖上更厚的尘埃。
取而代之的,是病房冰冷的触感、消毒水刺鼻的气味、身体各处残留的酸痛、以及那无处不在的、沉重的编号感——174号。
病房的门再次被推开。
这次进来的是张医生,身后跟着一个拿着记录板的年轻医生,似乎是实习生。
“174号,感觉怎么样?头痛好些了吗?有没有想起什么?”
张医生的声音依旧平淡,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床上如同人偶般的简寒终。
简寒终的目光有些涣散地落在张医生的白大褂上,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有嘶哑的气流声。
“看来语言功能恢复还需要时间,记忆混乱也还存在。”
张医生对实习生说道,语气像是在分析一个病例,“典型的MECT后短期认知障碍,加上他之前就有严重的创伤应激反应,双重作用下,自我认知和记忆整合出现了显著问题。”
他拿起挂在床尾的白色塑料牌,指着上面的数字,“你看,他现在对自己的名字‘简寒终’反应迟钝,但对‘174号’这个编号指令有基本的服从性。这说明环境强化的新身份标签正在覆盖旧的、混乱的自我认知。”
实习生认真地记录着,看向简寒终的眼神带着一丝好奇和职业性的探究,如同观察培养皿里的微生物。
“姓名?”
张医生突然转向简寒终,声音提高,带着一种测试性的命令。
简寒终茫然地看着他,眼神空洞。
名字?我的名字…是什么?
脑海中似乎有模糊的碎片闪过,看不真切,抓不住。
“174号!”张医生立刻换了一种指令,声音更加严厉、短促。
简寒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眼神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聚焦,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类似“呃”的单音。
“看,”张医生对实习生说,语气带着一丝掌控实验结果的满意,“编号指令更有效。创伤和强干预破坏了他原有的身份锚点,而持续的环境强化正在建立新的、更‘稳定’的认知结构。这有助于消除那些导致他情绪失控和‘妄想’的混乱根源。”
妄想…
混乱根源…
盛临…?
这个名字碎片如同幽灵般再次闪现!
一股尖锐的、无法言喻的悲伤瞬间攫住了简寒终的心脏!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
他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嗬嗬声,身体微微颤抖。
“情绪又波动了?”
张医生皱起眉,对实习生说,“记录:对特定未知刺激仍有强烈情绪反应,考虑创伤记忆碎片闪回。需要继续药物控制,必要时可考虑二次MECT巩固效果。”
二次MECT!
那毁灭性的白光!
那撕裂灵魂的剧痛!
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悲伤!
简寒终猛地摇头!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蜷缩起身体,仿佛这样就能躲避那即将到来的酷刑!
束缚带深深勒进皮肉,左臂的钝痛被再次唤醒!
“安静!174号!”
张医生厉声呵斥,眼神冰冷,“控制你的情绪!否则后果你知道!”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西肢百骸。
简寒终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再次弥漫开血腥味,强行压下了呜咽和颤抖。
他像一只被拔掉了利爪和尖牙的困兽,只剩下本能的、对更大痛苦的恐惧。
张医生似乎满意了,示意实习生继续记录。
他又例行公事地检查了一下简寒终的瞳孔反应和束缚带的情况。
“恢复情况尚可,但认知重建和情绪稳定是长期过程。”
张医生总结道,“通知家属,探视时间可以适当延长,利用亲情纽带进行正向引导,巩固新的认知框架。另外,”
他指了指简寒终胸口那枚被随意丢在薄被上的、冰冷刺目的省赛金牌,“把这个收走。现阶段任何可能刺激他‘过去身份’联想的东西都是干扰源。”
护士上前,动作麻利地将那枚沉重的金牌从简寒终胸口拿起。
金牌冰冷的棱角划过薄被,最后一丝沉甸甸的触感也消失了。
简寒终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金牌,看着它被护士随意地丢进一个塑料托盘里,发出“哐当”一声轻响,然后被端走。
那曾经代表“成功”、“前途”的金色光芒,在此刻的病房里,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讽刺,又像一个被强行剥离的、属于“简寒终”的残破标签。
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
束缚带紧紧勒着,点滴管里的液体无声滴落。
张医生和实习生离开了。
简寒终躺在冰冷的金属床上,目光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
身体残留的酸痛、喉咙的灼痛、左臂的钝痛… 这些感觉都真实而清晰。
但“我是谁”这个问题,却像一片巨大的、无法穿透的迷雾。
记忆的废墟里,只有几个冰冷的锚点顽固地漂浮着:
刺眼的白光。
剧烈的痉挛。
橡胶的气味。
冰冷的束缚带。
174号。
还有… 一个名字…
一个每次想起,都带来灭顶悲伤和巨大空洞的名字…
盛临…
这个名字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吞噬着他所有试图凝聚的思绪,只留下无尽的、冰凉的绝望。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脖颈,目光最终落在床尾那块悬挂着的、印着“174”的白色塑料牌上。
数字冰冷而清晰。
他看着它。
看着那个“1”,那个“7”,那个“4”。
看着这个剥夺了他名字、定义了他此刻存在的冰冷编号。
然后,在药物残留的麻木和意识深层的巨大空洞中,一个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声音,在他彻底解离的灵魂废墟里,如同风中残烛般,无声地确认了这个冰冷的现实:
我是…174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