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字落地的瞬间,林默感觉后颈的肌肉突然松了。撒曼迪己经利落地招来服务员结账,鹅黄色的裙摆扫过椅腿,带起一阵淡淡的栀子花香,混着餐桌上糖醋排骨的余味,在空气里酿出种奇异的甜。
“我来付。”他伸手去摸钱包,指尖刚碰到皮革边缘,就被撒曼迪按住了手背。她的指尖有点凉,像刚从冰可乐杯壁上沾过水汽,触得他指尖一颤。
“说好我请你的。”她仰头冲他笑,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阴影,“十年前你带我打副本,装备全让我捡,现在总该让我请顿饭吧?”
林默的手顿在半空。十年前的画面突然涌上来——桃花林副本里,他操控的刺客把最后一件橙装踢到奶妈脚边,语音里传来她气鼓鼓的抱怨:“都说了我不要,你自己穿啊!”结果转头就把装备锁进了仓库,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她游戏生涯里第一件橙装。
“下次我请。”他收回手,把钱包塞回口袋时,指腹还残留着她指尖的凉意。
撒曼迪己经结完账,正踮脚够椅背上的帆布包。包带绣着圈粉色的花边,和她游戏角色的法杖装饰一模一样。“走吧,我昨天踩点的时候,看到巷尾有家卖老冰棍的,绿豆味的超正宗。”
她推着他往外走,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熟稔。林默被她推着穿过餐厅的玻璃门,午后的阳光突然泼在脸上,暖得有点晃眼。老槐树枝叶间漏下的光斑在青石板路上跳,像他十年前玩过的《打地鼠》游戏,一踩一个准。
“慢点。”他伸手扶了把差点被门槛绊到的撒曼迪,掌心不经意擦过她的腰侧。隔着薄薄的连衣裙,能感觉到她腰线的弧度,像游戏里奶妈角色那截收得恰到好处的裙摆。
撒曼迪回头冲他吐舌头:“知道啦,你比我经纪人还啰嗦。”话虽如此,脚步却明显放慢了,还特意往他这边靠了靠,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慢慢靠近,最后交叠成一团。
巷子里比餐厅热闹些。卖糖画的老爷爷支着铜锅,糖浆在青石板上勾出龙凤的轮廓;穿校服的小姑娘举着棉花糖跑过,粉色的糖丝蹭到鹅黄色裙摆上,撒曼迪也不恼,笑着帮她把头发上沾的糖粒摘下来。
“你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林默看着那小姑娘跑远的背影,突然开口。这是他今天第二次主动说超过三个字的话。
撒曼迪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比她皮多了。我小时候偷摘邻居家的石榴,被追着跑三条街,最后爬树躲起来,结果裤子勾破了个大洞。”她指了指自己的膝盖,“现在还有疤呢。”
林默的目光落在她的膝盖上,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光,没看到什么疤痕。他赶紧移开视线,盯着脚下的青石板——有块石板缺了个角,像被什么东西啃过,和他高中学校操场边的那块一模一样。
“你呢?”撒曼迪踢着路边的小石子,石子在地上滚出串哒哒声,“小时候是不是就天天抱着游戏机?”
“也不是。”他想起十岁生日那天,爸爸把Game Boy塞进他手里,说“以后少跟人打架”。那时候他总因为被同学嘲笑“没妈妈”而挥拳头,首到发现打游戏时没人会注意他嘴角的疤。
“我爸送我的第一台游戏机,是红色的。”他踢了踢那块缺角的石板,声音放轻了些,“后来被我摔了,因为他说‘玩物丧志’。”
撒曼迪没接话。风卷着槐树叶落在她发间,她伸手去拨,手指顿在半空。林默看到她耳后有颗小小的痣,像游戏里奶妈角色眉尾那颗朱砂痣,当年他总嘲笑那是“被蚊子叮的包”。
“我哥也总说我唱歌是浪费时间。”她突然笑了,声音里带着点自嘲,“他现在开公司当老板,每次见我都劝我‘找个正经工作’。”
林默转头看她。阳光穿过她挽起的发辫,在颈侧投下细碎的光。她好像总是这样,再委屈的事,说出来都带着点笑,像把苦涩的糖嚼得嘎嘣响。
“你的《江南雨》很好听。”他憋了半天,冒出这么一句。其实他觉得那旋律配不上她的声音,但看着她突然亮起来的眼睛,又觉得这话没说错。
“真的?”撒曼迪停下脚步,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只受惊的小鹿,“他们都说太冷门了,发出去肯定没人听。”
“比那些吵吵闹闹的强。”林默认真地点头。他想起昨晚翻她的歌单,听到凌晨三点,最爱的还是这首没什么热度的《江南雨》,前奏里的雨声像极了他老家屋檐下的滴答声。
撒曼迪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股雀跃:“我就知道你懂!前面有家音像店,我带你去看我珍藏的老CD!”
她的指尖裹着暖意,透过卫衣袖口的毛边渗进来,烫得林默手腕发麻。他被她拽着往前跑,青石板路硌得脚底发疼,却没舍得挣开。风灌进卫衣帽子,把撒曼迪的笑声揉碎了,像撒了把星星在他耳朵里。
音像店藏在两棵老梧桐中间,木门上挂着块掉漆的招牌,写着“时光唱片”。推开门时,风铃叮铃作响,柜台后的老爷爷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笑成了缝:“又来啦,小曼?”
“张爷爷好!”撒曼迪熟稔地打招呼,顺手从柜台上拿起块薄荷糖扔进嘴里,“这是我朋友,林默。”
林默对着老爷爷点了点头,手指紧张地抠着卫衣口袋。店里弥漫着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像他爷爷的老书柜。墙上挂满了黑胶唱片,迈克尔·杰克逊的《Thriller》和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并排挂着,年代感在空气里发酵。
“你看这个!”撒曼迪从货架最上层抽出个褪色的CD盒,封面是个穿白裙的女生,抱着吉他坐在草地上,“我高中时攒了一个月零花钱买的,她的声音跟羽毛似的,你肯定喜欢。”
林默接过CD,指尖抚过磨损的边缘。歌手的名字他没听过,但封面上的草地让他想起十年前那个夏天,撒曼迪发来张照片,说“我们学校的草坪能躺一下午”,背景里的白裙子和CD封面上的重合在一起。
“她后来退圈了。”撒曼迪的声音低了些,指尖划过歌手的笑脸,“说不喜欢被人盯着看。”
林默把CD放回货架。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她总说“现场比录音棚好听”——隔着麦克风和调音台,声音里的温度会被过滤掉,就像他打游戏时,文字交流永远少了点语气里的起伏。
“走了,带你去看游戏机!”撒曼迪很快恢复了雀跃,拉着他往巷深处走。路过手工皮具店时,她突然停在橱窗前,眼睛盯着个粉色的卡包发亮。
卡包上绣着只小兔子,耳朵耷拉着,像她游戏角色被打败时的样子。“这个好看吗?”她转头问他,声音里带着点期待。
“还行。”林默的目光在卡包和她的裙子之间转了圈,粉色确实和鹅黄色很配。
“又是‘还行’。”撒曼迪转过身,双手叉腰瞪他,阳光落在她的嘴角上,像在撒娇,“你就不能说句‘好看’吗?”
林默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突然想起十年前她抱怨他给的装备属性太差时,也是这副表情。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低得像怕被风听见:“……好看。”
撒曼迪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被点燃的小烟花。“算你有眼光。”她转身冲进店,没一会儿又空着手出来,脸上却带着满足的笑,“我记下了,等发工资就来买。”
林默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巷子好像也没那么陌生。有个瞬间他甚至觉得,十年的时间好像被压缩成了这短短几百米的路,那些隔着屏幕的日日夜夜,都化作了此刻青石板路上的脚步声。
“对了,”撒曼迪突然停下脚步,侧过头看他,阳光穿过她的发梢,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你新出的刺客教学视频,那个绕后连招太帅了,我练了好久都没学会。”
提到游戏,林默的话突然多了起来:“那个连招要预判对手的闪现距离,你玩奶妈的时候,注意看小地图上的红buff刷新时间,提前往河道走。”
“说得容易。”撒曼迪踢着路边的石子,石子弹到墙上又滚回来,“上次跟你组队,我刚把治疗技能读条,你就一个闪现扎进人堆里,害得我技能全空了。”
“那是战术需要。”林默一本正经地解释,“刺客就得出其不意。”
“切,我看你是想秀操作。”撒曼迪突然伸手戳了戳他的胳膊,指尖的温度透过卫衣布料渗进来,像颗小火星落在皮肤上。
林默的身体僵了一下,却没躲开。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朵在发烫,连带着后颈都开始发热。有个瞬间他甚至想,如果时间能停在这一刻就好了,不用想接下来该说什么,不用怕自己说错话,就只是这样沿着巷子慢慢走。
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子汽水的颜色。巷口的路灯亮了,暖黄的光像块融化的黄油,浇在他们身上。撒曼迪的影子和他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拖得老长,偶尔交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胳膊哪是腿。
“差不多该回去了。”撒曼迪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带着点不舍,“我明天还要早起赶飞机。”
林默点点头,心里却莫名地空了一块。他想说“再逛会儿”,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干巴巴的“嗯”。
他们往巷口走,脚步慢得像怕踩碎地上的影子。有自行车从身边经过,叮铃铃的铃声在巷子里荡开,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撒曼迪的帆布鞋踢到块小石子,石子滚到林默脚边,他弯腰捡起来,握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心跳稍微平稳了些。
“其实……”撒曼迪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明天的飞机是下午的。”
林默的脚步顿住了。他转头看她,夕阳刚好落在她眼底,像盛着半融化的金箔。有那么一秒,他觉得她好像要说什么,却又被风咽了回去。
走到巷口时,撒曼迪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她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几缕碎发贴在脸颊上,像幅没画完的素描。“那个……”她咬了咬下唇,声音里带着点他熟悉的小心翼翼,“我能去你家坐坐吗?就玩两把游戏,我保证不耽误你太长时间。”
林默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期待,有紧张,还有点怕被拒绝的忐忑,像极了十年前她第一次问“能不能带带我打副本”时的样子。
风卷着槐树叶落在他们脚边。林默握紧了手心的小石子,冰凉的触感让他突然定了神。他想起自己那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书房,想起电脑屏幕上亮着的《荣耀战场》登录界面,想起那个被他藏在抽屉里的刺客奶妈鼠标垫。
他点了点头,声音比刚才说“好看”时还要轻,却足够清晰:“……好。”
撒曼迪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被点亮的星星。她伸手想去拉他的胳膊,手伸到半空又缩了回去,只是站在原地笑,嘴角的梨涡里像盛着糖。
巷口的路灯又亮了些,把他们的影子又拉长了几分。林默看着她鹅黄色的裙摆被风吹得轻轻晃动,突然觉得,这场“社恐远征”好像才刚刚开始。而他,好像没那么怕了。
他转身往停车的地方走,走了两步发现撒曼迪没跟上来,回头时看到她正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手指绞着帆布包的带子,像个得到糖果的小孩。
“走了。”他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柔和。
撒曼迪立刻抬起头,小跑着跟上来,帆布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哒哒的声响,像在为这未完的下午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