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发送成功的提示在屏幕上亮了三秒,像根烧完的火柴骤然熄灭。林默盯着那片暗下去的光,指尖还悬在发送键上方,指腹沾着的汗渍在玻璃屏上洇出小小的雾团。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又炸开了锅,比刚才更聒噪,像是在为这场迟来的回应欢呼。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的情绪终于找到出口,顺着血管流遍西肢百骸,留下麻酥酥的痒。
手机在掌心震动起来,震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急切。馒头的消息像连珠炮似的蹦出来,带着一串炸裂开的烟花表情包:“!!!你说真的?没骗我吧?”“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狠心的!”“地址发你了!滨江公园东门那家‘老槐树’餐厅,听说糖醋排骨一绝!”
林默看着那串带着雀跃的文字,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翘了翘。他点开地图,输入“老槐树餐厅”,导航显示距离三公里,骑车二十分钟。这个距离不远不近,刚好够他在路上把呼吸捋顺。
“知道了。”他回了三个字,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又补了句,“几点?”
“明天下午三点!”馒头秒回,后面跟了个原地转圈的小人,“我特意把排练推到上午了,绝对不会迟到!”
林默看着那个小人转得欢实,突然想起十年前她第一次通关副本时,也是发了个一模一样的表情,连带着三条语音,每条都在尖叫“我做到了”。那时候她的声音还带着没褪尽的童音,像含着颗水果糖,甜得发腻。
“嗯。”他把手机揣回兜里,转身去厨房处理那个焦糊的煎蛋。锅底结着层黑炭,用铲子刮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像在撕扯什么旧东西。他往锅里倒了点白醋,泡沫咕嘟咕嘟冒起来,把焦味冲淡了些。
洗锅的时候,水流哗哗地淌,他盯着盆底的漩涡发呆。明天要穿什么?该说些什么?万一见面时她认不出自己怎么办?无数个问题像水草似的缠上来,勒得他有点喘不过气。
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走到客厅打开衣柜。挂着的衣服不多,大多是灰扑扑的运动装和印着游戏LOGO的T恤。他扒拉着衣架,目光落在件深蓝色衬衫上——那是去年参加游戏论坛时买的,只穿过一次,领口的浆洗痕迹还很明显。
“太正式了。”他把衬衫扔回衣柜,又抽出件灰色连帽卫衣。袖口磨出了毛边,帽子里衬洗得发白,是穿了三年的旧物。手指抚过布料上熟悉的纹路,像摸到了自己的心跳,踏实又安稳。
“就这个。”他对着衣柜门上的镜子喃喃自语,镜子里的人缩在帽子阴影里,只露出半张脸,安全感随着布料的包裹感一起涌上来。
接下来的一下午,林默过得像个提线木偶。剪辑《荣耀战场》攻略视频时,把刺客连招顺序弄反了三次;健身时举着哑铃走神,差点砸到脚;连煮泡面都忘了放调料包,吃着寡淡的面条,味同嚼蜡。
傍晚六点,夕阳把客厅染成暖黄色。他坐在沙发上,对着手机屏幕练习打招呼。
“嗨,我是林默。”——语气太硬,像块冻住的石头。
“好久不见……哦不对,是第一次见。”——舌头打了结,说完自己先打了个寒颤。
“你到多久了?”——眼神瞟向别处,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练到第五遍,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把手机扔到一边。茶几上的旧手机突然亮了一下,是十年前存的屏保——刺客和奶妈站在桃花树下,背景写着“江湖路远,与君同行”。那时候他总嫌这句话太矫情,现在看来,却像句被说中了的预言。
他拿起旧手机,翻到相册里存的照片。有张是馒头高二时发的自拍,扎着马尾辫,校服领口别着朵小雏菊,嘴角扬得老高,露出两颗小虎牙。照片像素不高,糊得像打了马赛克,却能清晰地看出眼里的光。
“变化应该不大吧。”他对着照片小声嘀咕,指尖在屏幕上轻轻,像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晚上十点,林默破天荒地开始收拾屋子。电竞桌上的坚果壳被扫进垃圾桶,喝剩的可乐瓶扔进回收袋,连书架上歪了的手办都被他一一摆正。收拾到书房时,他的目光落在那个绣着刺客和奶妈的鼠标垫上——粉色的奶妈裙子歪歪扭扭,确实像村口王婶家的床单,当年他没说错。
他把鼠标垫小心翼翼地叠起来,放进书桌抽屉最深处,好像这样就能把十年的羁绊暂时收进安全的角落。
临睡前,他又检查了一遍钱包、钥匙、手机电量,甚至在口袋里塞了包纸巾——万一紧张到流鼻血呢?他对着镜子拉了拉卫衣帽子,把半张脸埋进去,才敢躺回床上。
黑暗里,挂钟的“咔哒”声格外清晰。他数着秒针的跳动,1、2、3……数到两百多的时候,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馒头的晚安表情包,一个举着法杖的粉色小人打着哈欠,眼皮耷拉着,像只刚睡醒的猫。
林默的指尖在屏幕上悬了悬,回了个同样的表情包。放下手机,他把脸埋进枕头里,枕头套上阳光晒过的味道很安心,可心跳却像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第二天早上五点半,林默准时醒了。窗外的天刚蒙蒙亮,挂钟“咔哒咔哒”地走着,和他睡前听到的节奏分毫不差。他坐起身,抓过搭在床尾的卫衣套上,脚刚落地,就被地板上的哑铃绊了一下——昨晚练完没放回原位。
他扶着墙站稳,看着健身区的杠铃在晨光里泛着冷光,突然想做点什么发泄情绪。他撸起袖子,抓起哑铃开始做弯举,一组、两组、三组……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涩得发疼,那些纷乱的思绪却被肌肉的酸痛感压了下去,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声在房间里回荡。
七点整,手机响了,是馒头发来的消息:“醒了吗?我刚到C市!酒店窗外能看到江景,超漂亮![图片]”
照片里的江面上飘着薄雾,远处的桥像条银色的丝带。林默盯着照片看了几秒,回了个“嗯”。
“你怎么还是这么冷淡!”馒头发来个叉腰的表情包,“我跟你说,我特意穿了鹅黄色的连衣裙,像不像游戏里的奶妈皮肤?到时候你可别认错人!”
林默盯着“鹅黄色”三个字,脑海里自动浮现出她游戏角色穿的那件亮黄色裙子——裙摆上绣着粉色的花朵,跑起来像只扑腾的小蝴蝶。他突然想起十年前,她第一次换上那件皮肤时,在语音里得意地说:“这样你就不会把我认错啦!”
指尖在屏幕上敲:“知道了。”
时间像被拉长的橡皮筋,过得格外慢。林默换好衣服,坐在沙发上发呆,看着阳光从东边移到西边,看着挂钟的指针一格格往前挪。终于,在下午两点十五分,他站起身,抓起钥匙和手机,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楼道里的声控灯亮了,暖黄的光落在他脚上。他一步步往下走,每级台阶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又不真实。楼下花坛里,张阿姨带着小孙子在喂猫,看到他打招呼:“小林,出去啊?”
“嗯。”林默点点头,脚步没停,心跳却漏了一拍。
骑上共享单车往滨江公园去时,风灌进卫衣帽子里,带着点江水的潮气。路过高中校门,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走出来,笑闹声像撒了把糖,甜得晃眼。林默捏了捏车把,想起十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穿着校服,放学后窝在家里打游戏,等着那个叫“馒头”的奶妈上线。
老槐树餐厅在公园东门往里走五十米,门口真有棵老槐树,枝繁叶茂,像把撑开的巨伞。林默停好车,站在树荫下,离餐厅门口还有几步远。他到早了十分钟,却像站了半个世纪那么久。手心的汗把手机壳濡湿了,他在裤子上蹭了蹭,又把手机揣回兜里,反复几次,像个没头苍蝇。
“请问,是林默吗?”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点试探,还有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林默的身体瞬间僵住,像被按了暂停键。他深吸一口气,慢慢转过身。
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女孩身上,给她那件鹅黄色的连衣裙镶上了层金边。她的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脸颊边,眼睛弯成了月牙,和旧照片里一样亮,却比照片里生动百倍。
是撒曼迪,也是他聊了十年的“馒头”。
“是……”林默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砂纸磨过,干涩得厉害。他想扯出个笑容,嘴角却不听使唤,只能僵硬地往上扯了扯,估计比哭还难看。
撒曼迪看着他这副样子,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往前走了两步,站在他面前,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看清她眼底的笑意:“你别紧张呀,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
她的笑声像风铃,叮叮当当地敲在林默紧绷的神经上,让他稍微放松了一点。他抬起头,刚好对上她的目光——清澈、坦诚,带着点好奇,和他想象中无数次的样子重叠在一起。
“我没紧张。”他嘴硬道,声音却还是有点发飘。
“是吗?”撒曼迪挑了挑眉,指了指他攥得发白的手指,“那你的手在紧张什么?”
林默猛地低下头,才发现自己的拳头攥得死紧,指节都泛白了。他赶紧松开手,往身后背了背,耳根却不受控制地红了。
“好啦,不逗你了。”撒曼迪笑得更欢了,眼睛里的星星都快溢出来,“进去吧,我订了靠窗的位置,据说视野超好。”
她转身往餐厅里走,鹅黄色的裙摆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像只轻盈的蝴蝶。林默看着她的背影,愣了两秒才跟上去,脚步还有点发僵。
餐厅里人不多,背景音乐是舒缓的钢琴曲。靠窗的位置确实不错,能看到外面的青石板路和老槐树。撒曼迪拉开椅子坐下,抬头对他笑:“坐呀。”
林默在她对面坐下,后背挺得笔首,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像个被老师点名的小学生。
服务员拿来菜单,撒曼迪接过去,翻了两页抬头问他:“你想吃点什么?这里的糖醋排骨据说超好吃,我昨天特意查了攻略。”
“都行。”林默言简意赅,眼睛盯着桌上的玻璃杯,不敢看她。
“又是‘都行’。”撒曼迪无奈地摇摇头,语气却带着点熟稔的亲昵,“跟网上一样,问你吃什么永远是‘都行’。那我点啦,糖醋排骨、松鼠鳜鱼,再来个青菜,行吗?”
“嗯。”林默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布的纹路。
等待上菜的间隙,空气有点安静。林默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还有撒曼迪轻轻搅动水杯的声音。他想找点话说,脑子里却一片空白,那些在网上能轻易敲出的文字,到了嘴边全变成了哑巴。
“那个……”撒曼迪先开了口,她放下水杯,看着他说,“你比我想象中……高好多。”
林默愣了一下,抬头看她。她的眼神很真诚,没有调侃的意思。
“你也……”他想说“你也比照片好看”,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也很……瘦。”
说完他就想给自己一巴掌——哪有人第一次见面说女生瘦的?
没想到撒曼迪却笑了,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是吗?可能是最近排练太累了,经纪人都说我快瘦成纸片人了。”她顿了顿,语气轻快起来,“对了,跟你说哦,这次音乐节的舞台超漂亮,背景是水墨画风格的,跟我那首《江南雨》特别配,可惜你没来现场看。”
提到音乐节,她的话匣子像是被打开了,开始滔滔不绝地讲排练时的趣事——说键盘手把《江南雨》的调子弹成了《欢乐颂》,说舞台总监因为灯光颜色和导演吵了一架,说她后台化妆时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包。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点小得意,和语音里的样子一模一样。林默静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嘴角却不知不觉地柔和下来。
原来,隔着屏幕听了十年的声音,真的出现在耳边时,是这种感觉。像夏天里的冰汽水,清爽又解渴。
菜上来了,糖醋排骨的酸甜味漫开来。撒曼迪夹了一块放进他碗里:“尝尝看,是不是很好吃?”
林默拿起筷子,夹起排骨放进嘴里。酸甜的味道在舌尖散开,确实很好吃。但他更清楚地感觉到,心里那点因为见面而生的紧张和不安,正在被这顿饭的香气,和对面女孩的笑声,慢慢融化。
他抬起头,刚好对上撒曼迪看过来的目光,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星星。
“好吃。”他说,这次的声音,比刚才自然多了。
撒曼迪笑得更开心了,像只得到了夸奖的小狐狸。
窗外的阳光透过树叶洒进来,落在桌上的玻璃杯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斑。林默看着那些光斑,突然觉得,这场“社恐远征”,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至少,眼前的风景,比他想象中要美好得多。
他放下筷子,看着撒曼迪低头喝汤的样子,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夏天,她在语音里唱跑调的《茉莉花》,尾音带着点小得意。那时候他怎么也想不到,十年后会和她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听她讲舞台上的趣事。
时光好像被折叠了,过去和现在重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梦,哪是现实。
撒曼迪放下汤碗,擦了擦嘴,抬头问他:“吃完了吗?要不要再点个甜点?”
林默摇摇头:“饱了。”
“那我们去逛逛吧?”撒曼迪眼睛一亮,指着窗外,“我昨天路过这条巷子,发现好多有意思的小店,有卖复古游戏机的,还有手工皮具店,你肯定喜欢。”
林默看着她眼里的期待,像看到了十年前那个问他“能不能带带我”的小姑娘。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