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五日。
宝昌路谨言公司办公点内,一整天没人下楼抽烟。
年终清算期一到。
财务、合同、项目、人力西条线几乎同时进入加班状态。
原本宽松的办公区被文件塞满。
打印机几乎没停过,走廊上的白板改成了“交单提醒表”。
王展坐在靠墙的临时工位。
盯着电脑上一条刚入库的项目合同,眉头皱得死紧。
三份新项目资料连着一块批下来。
来自一家名为“沪嘉实业”的合作方,平台评估等级合格,所有数据:
包括物业费收缴率、人员结构、年度利润预估、设备维护频次几乎完美。
完美得不太对劲。
他反复翻阅后端交叉数据接口,发现这三个项目有个共同特征:
全部为“老旧高密度小区”;
报表中显示“费用回收率达85%以上”;
每个项目的“净利润”都维持在年30万元上下,稳定得像教科书。
可这不合理。
真要有这等“回报高+稳定性强”的老破项目,同行早抢疯了。
怎么会年底才被“顺手甩给谨言”?
王展不动声色,打开后台查询了下项目历史流转记录。
发现在三个月前。
这三个项目全都由不同公司持有,仅一个月前,突然集中转入“沪嘉实业”旗下。
——这不是项目,这是一波完美打包好的“投毒式资源转移”。
他眼神一凛,立刻起身。
揣好打印好的报告和合同副本,快步穿过办公区,首奔二楼的主控会议间。
王展抵达办公室时。
陆瑾言刚结束与财务组的汇总会,桌上还堆着各部门提交的季度总结。
他没寒暄,首接将资料摊开:
“这三个项目的数据有问题。我看过现场。根本不是报表里写的那样。”
陆瑾言抬眼:“讲。”
王展迅速翻开记录:
“第一,物业费回收率全虚的。
小区住户结构复杂,老龄、空置、欠费户比我们所有项目加起来还多。
实地问下来,能回五成都难;
第二,设备报废年限早就超了,连门禁都是贴纸糊的,形同虚设;
第三,人员方面——整整三栋楼,只剩两个‘看门’保安值班,都是退休返聘挂名的。”
他指着一栏数据总结:“这不是公司,这是壳。”
陆瑾言眉头缓缓皱起,拿过合同翻看一遍,一页页翻得极慢。
最后,她翻到合同最后一页,看了看落款:
“谨言服务有限公司/与上海沪嘉实业有限公司正式签署物业管理及营运转让协议。”
日期是十月三十一日。她沉声问:
“谁批的?”
王展咬牙:“系统端口是自动同步接入,当时审批人是临时授权副总。
赶在集中导入的时候一起确认了。
年终太忙,人疏忽了。”
陆瑾言没说话,只合上合同,眼神冰冷。
“一份合同,三个空壳。
年底一次性打进来,还没反悔条款。
对方是算好了我们赶时间。”
她指尖敲着合同封皮,语速冷静:“我们不是收了垃圾,是被套了局。”
王展汇报完情况后,整个会议室短暂沉默。
几位项目组负责人面色难看。
有人握着文件不放,有人低头计算可能的亏损幅度。
另一名中层终于忍不住开口:
“如果真像王展说的这样,这仨项目一年能把我们利润吃掉三分之一。”
另一人沉声:“而且是负声誉型亏损。
员工流失、住户投诉、政府平台打分下降……不是赔钱,是掉信用。”
空气中压着一层隐形的焦躁。
又一人站起来,声音明显急了:
“要不我们现在就撕掉合同,赔一笔违约金止损?比一年亏下去强!”
有人跟着点头:“对,干脆点。留着就是包袱,还容易影响我们正常单子。”
这时,陆瑾言抬了抬眼。
她没发火,也没驳人。
只是看着说撕合同的人,声音极轻:
“你觉得我们这种体量的公司,年终还撕三份合同,对外怎么解释?”
那人顿时哑声。
她缓缓扫了一圈众人:
“我是可以砍,但问题是…
我们第一次被人当做‘能接得住雷’的对象,开了这个口子,下次怎么办?”
会议室再次安静下来。
王展低头,嗓音沉沉:
“确实是被算计的,难的是我们现在算不清,是被谁盯上的。”
就在众人沉默之间,会议室的门被推开。
范向东走进来,手上没有资料,也没问缘由,只轻轻把门带上,扫了一眼桌上的文件堆。
“……出了什么事?”
没人说话。
王展第一时间起身,将合同递上:“三个年底进来的项目,实地一看,全是空壳。”
范向东低头翻了几页,看完后抬头,只说了一句:
“明白了。”
他把文件合上,语气平稳:
“下一步,我来。”
范向东坐下,把合同摊在面前。
没有翻太快,只挑了三组核心数据看:
第一是“历史费用回收率”,第二是“人员编制排布”,第三是“近两年利润结构”。
不到三分钟,他抬起头:“这三份是同一个人写的。”
陆瑾言挑眉:“理由。”
范向东点了点报表:
“你看这三组利润曲线,波动点都是三、五、七千的跳动,标准偏差低得离谱;
这不是写实数据,是模板数据按区间填的。
逻辑就是只要你不细查,看着都像是‘稳得住’。”
他又抽出一页:
“还有这页,设备报修次数,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这在实际物业数据里不可能发生。”
王展顿时醒悟:“……就是报表给你算着看,让你接。”
范向东把合同盖上,抬眼看陆瑾言:
“不是数据漏洞,是行为陷阱。
这不是一次投毒,是一次投名状。”
“对方确定了一件事,我们己经被视作‘可操作公司’了。”
陆瑾言点头,语气冷了三分:“他们赌我们年底时间紧、人手散、来不及细看。”
她想了想:“我要不要让法务试着重新拆合同主体,看是否能抽出壳公司原法人?”
范向东却摆摆手:“不急拆——
他们既然敢做,就不怕你发现。
他们怕你能处理。”
他站起来,披上外套,顺手把文件夹揣进腋下:
“王展,别愣着,先跟我去一趟现场。”
“还能不能保,得我看过再说。”
范向东走出会议室那一刻,整栋办公楼的气场仿佛跟着一松。
王展快步跟上。
一路小跑追出楼下停车区,边走边问:“我们要去哪个小区?要不要调后台数据先查一遍?”
范向东没回头,只一句:
“都去,先走现场。”
说话间,他拉开副驾门坐下。
神情不怒不躁,反倒像刚准备开始一天常规工作。
王展坐在驾驶位。
边启动车边忍不住问:“哥,你真不急啊?
这仨项目如果真崩,后面要补的钱不是几十万了。”
范向东低头翻着车内那份复印合同,语调不急:“急了也改不了条款,慌了只会乱预算。”
他抬头看着前方车道,语气极稳:
“今后我们是要做大公司的——出了事,第一反应不是吼,是看还能不能控。”
王展点头,没再说话。
车缓缓驶出宝昌路,街道两侧灯光逐渐亮起,初冬的上海黄昏透着一股逼人的湿冷。
车尾玻璃上映出范向东的侧脸,眼神平静如水。
办公楼二楼会议室里还没人离开。
陆瑾言坐在椅子上,轻轻敲着桌面,像在等回声。
她没说话,只对身边助理吐出一句:
“今天之后,公司里要习惯一件事——有问题,先看他怎么处理。”
助理低声应了:“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