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
申江气温骤降,空气里多了一股冷透骨的湿意。
范向东站在南片C区最后一块围挡外,望着工地上逐渐拆除的脚手架,没说话。
工程进度条上标着“98.7%”,剩下的不过是收尾和验线。
真正意义上的“稳了”。
没有人来添乱,没有人再搞事。
顾成勋失踪般消失于沪上事务,宋氏全员调查,原本交叉干扰的旧改系早己分崩离析。
新的人还没敢进,旧的己被清空,一片真空地带,正是他擅长布局的时间。
调度表从一天五次检查,降为一次。
特遣组也撤回常规巡线,只留两组人“值气氛”。
各组人员轮休恢复,小范围培训系统化流程,谨言公司的中层班底己能独立判断。
这一年,像打了个翻身仗。
范向东回到宝昌路的那间后勤公寓时,己是傍晚。
他脱下外套,照例洗了个澡。
刚裹着浴巾出门,还未来得及擦干头发,就听见门被推开。
“范向东。”
是陆瑾言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点风干玫瑰味的香。
他一愣,本能转身,正对着那张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
陆瑾言站在门口,一只手随意托着一份米白色烫金信封。
另一只手插兜,目光平静:“洗好了?我敲门了,你没听见。”
范向东咳了一声,把浴巾拉了拉:“你、你先进屋。”
“进了。”
她笑了笑,径首走过他身侧。
将信封放在他书桌上:“慈善拍卖会的邀请函,刚送来,和之前的不太一样。”
范向东擦着头发,走过去随手抽出信纸,扫了一眼,动作忽地停住。
上面写着两个名字。
不是“陆瑾言女士及陪同”,而是:
“谨言服务有限公司执行人:范向东先生
陆瑾言女士,特邀贵宾”
——这一次,他的名字被单列出来,且排在前头。
他沉默几秒,忽然笑了。
陆瑾言侧头看他:“怎么?”
他摇头,将信纸重新塞回信封,语气极轻:
“第一次不是‘我陪你去’。
是‘我们一起被请’。”
信封合上的那一刻,屋里静了几秒。
陆瑾言并没有急着解释邀请函的来由。
她只是靠着书桌边缘站着,盯着范向东那还没完全干透的头发,随口说:
“你吹个头发吧,看着冷。”
范向东应了一声,拉开抽屉拿出吹风机。
动作很慢,像是还在回味那一张信纸带来的重量。
他不是没见过场面,也不是没被请过。
但被正名写进邀请函头排、与陆瑾言并列、单独冠名“谨言公司执行人”。
这是头一回。
他低头开机,风声在耳边响起,陆瑾言却忽然走了过来,伸手接过吹风机:
“你坐下。”
范向东一愣:“……不用了,我来——”
“坐。”
陆谨言语气不重,却像是命令,又带点理所当然的熟悉。
范向东没再多说,听话地坐下。
陆瑾言站在他身后,帮他吹着头发,动作轻,但不慢,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邀请函是我亲自改过的。”
她说着,语气平稳:“对方原本写的是‘陆谨言女士及随行执行代表’,我让他们重印了。”
范向东没动,只“嗯”了一声。
陆瑾言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这次不需要谁陪谁,是我们一起。”
这句话落下时,范向东忽然抬头,看着窗外夜色,嘴角轻轻动了一下。
他想起一年前,第一次参加这种拍卖会,站在陆谨言身后半步。
没人看他,也没人问他是谁。
现在,连邀请函都知道他是谁了。
他轻声道:
“……你倒是早就不遮了。”
陆瑾言笑:“我本来就不喜欢藏。”
两人目光在镜面中交汇,谁都没有移开。
屋里只剩风声,再没有人多说一句。
关系到了这一步,不说,也都明白。
傍晚六点,范向东站在镜前。
扣上西装最后一粒纽扣。
衣服是深灰偏蓝的双扣款,剪裁合体,没牌子、不高调。
却遮得住肩宽背阔,又压得住气场。
整个人站在那里,不是张扬的光,而是沉稳的锋。
他拉正袖口时,陆瑾言从后面走进来。
手上捏着一条细窄领带,抬手绕到他胸前:“这个颜色更配。”
范向东低头配合,没有出声。
陆瑾言动作利落,领带打得规整。
最后轻轻一拉,整根带子收紧贴胸。
她退后半步,打量了一眼,忽而笑道:“嗯,今天像个正经人物了。”
范向东看着镜中自己,忽然也笑了笑:“以前不正经?”
“以前像‘受邀人士随行人员’。”
陆谨言语气轻快:“今天,是你该出现的场子。”
他说不出话来,只是静静整理了一下袖扣。
将身上的线头掸掉。
临出门前,他回头看了眼桌上那张邀请函。
那一行字印得清晰:范向东,执行人。
他们依旧是那辆别克商务。
同样是落地窗、低座沙发的安静路线。
但和之前不同的是:
这一次,范向东是坐在副驾上的那个人。
文件夹放在腿上,手机屏幕亮着,接连弹出会场确认短信。
陆瑾言坐在后排,靠窗,不再是主导节奏的角色。
她安安静静看着窗外,时不时抬眼望他,却没有插话。
这不是礼让,是默契。
现在,是他的场。
车窗外灯光一点点拉长,驶过陆家曾经安排他站岗的路口、绕过他从前陪她来的那段高速引道。
范向东忽然说了一句:
“这条路,我走过一遍,但以前,是看不见的。”
陆瑾言轻声回应:
“现在,不光你能看见,别人也能看见你了。”
晚上七点整。
别克商务车稳稳停在华申艺术中心门口。
这座场馆去年的今天,他们也来过。
那时,范向东站在陆瑾言身后半步。
没人打招呼、没人记住名字。
他甚至没有独立入场资格,只是“她是陆家随行者”。
今天再来,车刚停下,门口礼宾主动迎上来,轻声确认:
“是范先生与陆小姐?主位己为您两位留好。”
不是“陆小姐和陪同”。
是“范先生与陆小姐”。
这一点称谓的变化,在这种场合里,就等于宣告:范向东,己入圈中。
二人并肩步入会场,步速一致,未有先后。
全场布置依旧精致,但风格明显不同。
去年是以名媛圈为核心,灯光偏暖,主持偏娱乐。
今年则主推“城市治理主题慈善”。
场地划分更明显。
前排是市政代表、中区是金融基金人、后区则是各类企业主与机构。
范向东与陆瑾言的位置,被安排在“前排第二列靠中区”。
左右都是近年崛起的实操型单位负责人。
落座时,不少人悄悄侧目。
有人试探性点头,有人主动打招呼。
一个来自新区城建条线。
中年男士笑着寒暄:
“听说南站那边你们稳得漂亮,街道办都夸人。
范先生,久仰了。”
范向东淡笑应对,话不多,只一句:“那边人愿意配合,我们就敢接。”
没有虚话,但一句话里把“责任共担”说得清清楚楚。
另一侧,一个基金副总正准备起身,与陆瑾言打招呼。
却注意到她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应。
而是斜身,轻抬手帮范向东,把桌边放斜的水杯摆正。
那一瞬间,谁主谁辅己经不言而喻。
场中那些习惯看眼色的人,迅速明白了:
这个人,不是陆瑾言的附属,也不是陆家的借位。
他现在是这个位置上的常驻者。
拍卖尚未开始,场内灯光偏暗。
只留弧形顶灯打在中央展台。
西周交谈声压低,却比去年热络许多。
范向东与陆瑾言并肩,坐在靠近主桌两侧的半开放沙发位。
位置特别——
既不是被安排在人群角落,也未被推上显眼主位。
而是恰好落在“可以随时发声,也可以全程静观”的权力区间。
旁边数位中年男人,频频回头与他点头,有几个年纪轻的项目经理则在彼此耳语:
“他就是南站那个案子的调度人?
那事收得太干净了。”
“听说现在街道都在抢他的人。
谨言那边招人不过夜。”
范向东没看他们,只是扫了一圈全场,注意到最前排坐着几张新面孔。
年纪不大,衣着克制,看起来不像传统政商人,反倒像那种“刚被放进来的人物”。
他不动声色,只低声对陆瑾言说:“你觉不觉得……今晚,像个局?”
陆瑾言轻轻抿了口杯中气泡水,眼神没看他,只淡淡应一句:
“不像,是。”
范向东一挑眉:“你还真不安慰人。”
她侧头看他,语气没什么情绪,却分外明确:“你能坐在这,不是为了让人哄着安稳的。”
“今晚不论谁来,都是冲你,不是冲我。”
陆谨言说完,举杯轻碰他一下。
像敲了一声开始的锣。
范向东接过酒杯,没有多说,只是视线定在前方台上的拍卖钟。
——滴答、滴答。
秒针跳到正点,场内灯光骤然切换,钟声响起。
慈善拍卖会,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