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的天气闷热,屋里却格外安静。
范向东坐在会议室内,手边摊着一本账本,一页页翻过去,眼神没有一丝波动。
谨言集团,总估值己破七百亿。
但数字太好看了,反而让他警觉。
每一个报表数字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资产在涨,股权在涨,项目在扩张,可账户上的可动资金,却没有任何起色。
哪怕是他亲手推动的大宗淘,港股78元一股,市值翻了六七倍
依旧是一张“还没兑现”的筹码,动不得,也用不得。
他放下账本,靠在椅背上,深吸一口气。
手掌从后颈一路揉到肩膀。
久未松弛的肌肉隐隐作痛。
“账面七百亿。”
他自言自语:“可我口袋里连一百万闲钱都没有。”
那种“看得见却动不了”的窒息感,不是虚弱,而是从底层拉起的高压维持系统。
范向东闭上眼,脑海中立刻浮出一连串必须守住的调度节点:
城建主盘线七个项目。
杭州线十个新区。
沪上七个还未封顶。
项目覆盖一万人,单是工人工资,每周就要付出八位数;
材料款、节点拨付、监管批复,每一笔资金都在锁定周期内运转。
每一条线都不能停。
只要一环断掉,不只是工程进度拖延那么简单。
那是整条节奏链条崩塌,信誉系统归零。
他睁开眼,窗外阳光刺眼。
连日阴雨之后的第一道晴光,照在书架斜角上,反倒更显得晃眼。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肩胛发出轻响。
“啊——”
“也该休息一段时间了。继续这么忙下去,真撑不住了。”
话音刚落,门被推开。
熟悉的脚步声稳稳地踏入,打断了他难得的一次“疲惫自觉”。
他没转头,只问了一句:“叔岳,又带什么来了?”
“想偷懒?”
门刚被推开,陆耀宗的声音便踏实地落进屋里:“你怕是没这个机会。”
他手里拎着一沓厚实文件,封皮整整齐齐地包了牛皮纸,边角都没卷起。
落在桌上的一瞬间,那一声“啪”的响。
像是把范向东刚刚浮起的一点松懈心思,首接敲回了现实。
范向东看了一眼,没立刻翻。
只是转过身,挑了挑眉:“不是吧叔岳……杭州城建你都交给我做完了,还能往下摊事?”
陆耀宗不急,坐下之后慢条斯理地打开保温杯,喝了一口刚泡好的枸杞茶。
等水汽散尽,他才抬起眼睛道:
“城建那头,暂时还劳烦不到你手上——
这次不是建房,是接‘物业’。”
“物业?”
范向东低头看文件,翻开第一页,眉头不自觉皱了起来。
第一页是表格目录,密密麻麻列着西十多处名称。
清一色都是老城区内的中型物业公司、杂居混管楼宇、半退化的街道配套服务站。
还有几处写着“转型失败”“监管冻结”的备注。
看完前三页,他开口道:“叔岳,说是‘不合规’,可这些……怎么看都不像问题单位。”
他把那一页文件竖起来晃了晃:“这不是烂摊子,是被人专门挑出来的。”
陆耀宗眼角动了一下,显然这句话击中了重点。
他不绕弯了,端起茶,语气淡下来:“你看得出来就好,那我也不兜着了。”
他指了指那堆文件:“这些物业,本来都是挂靠在几个基金与合资管理线上的。
可惜你的大宗淘一出,外资全被逼得提前撤套,原本准备进来的六十亿美元。
现在只能陪跑,看着跟着大宗淘走。
你控节奏连场都进不来。”
“这下财政一下就腾出空间了。”
他说到这儿,声音中带了几分看不清的情绪:
“上头干脆顺水推舟,把这些本地‘钉子户物业’全踢出系统,既当清账,又当政策鼓励。”
“你不接,没人敢接。
但你接了,就默认你这调度线,不是项目制了,是体系落地。”
范向东没说话,眼神落在那一页页物业资料上。
没翻,没退,也没拒绝。
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不高,却极稳:“我接。”
范向东将文件合上,没有急着再看。
刚才那句“我接”,不是逞强,也不是应付。
而是他从桌面那层“投喂”的油光里,看出了更深一层的城市逻辑。
他缓缓坐下,盯着茶水腾起的热气,语气低却笃定:
“这批物业,不是弃子,是留给我一张底账。”
陆耀宗瞥他一眼,没说错字眼,心里便有了答案。
“你大宗淘上市之后,资本节奏全乱了。”
他索性摊开来讲;“原定两年后的城市更新基金,提早落空。
外资退场,等于让财政部门多出了大几亿的资金缺口。
市里得拿点什么去对冲。
把这些原本烂在机制缝里的边角料,拿出来做一次‘试点处理’,最合理。”
“试点给谁?”
他说着,眼神定在范向东身上:“当然得是你这种‘做得完又闹不出事’的。”
范向东轻轻叩了两下桌沿:“这些地方,看似不起眼,其实处处挤在老城区边上。
要是改好了,交通、学区、医院全都沾上边……很容易炸开。”
“炸不炸,要看谁动的手。”
陆耀宗语气平静:“他们扔出来这些,不是嫌烦,是默认你能顶下来。”
“上头不说给你,但谁接了、谁收得稳,这笔账,上头记得清。”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别以为这是什么好差事。
你现在名义上是谨言集团总调,实则是在城市节奏管理线里顶替了一条‘原拟外包’的执行段。”
“不是你在干,是上头在试你。”
这话不客气,却句句在点。
范向东听完,只是低头重新翻开文件。
指尖在其中一处地图节点上轻轻一按:
“这里,如果我没记错,原本预留给港资商场接入计划的——
现在让我改,是不是连后面地段都不再留?”
“你懂了。”
陆耀宗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句:“他们要不是认你现在能起节奏,早就让你回保安岗了。”
这句话像是开玩笑,可气场压着,谁也没笑。
范向东翻动文件的动作忽然慢了下来。
那不是犹豫,而是一种意识的转变——
他从‘施工调度者’,正式进入了城市“政策执行链条”的灰色接口位。
不是他主动要的,是资源回流自己选了他。
“你知道你现在的问题,不是缺钱。”
陆耀宗靠在椅背上,声音不重,但句句如锤:“是你这整条线,动不得半分钱。”
范向东没有反驳。他清楚。
谨言集团现在的调度线,就像一座覆盖全城的桥梁,跨度巨大。
但梁体早己预应力锁定,任何一处轻易移动,都可能坍塌。
他低声回道:“我账上账面估值七百多亿,可真要抽出十个亿现金,腾不出。”
陆耀宗点头,语气更沉稳了些:“你这不是资本运营型打法,是强度周转型调度系统。
十七个小盘,七个重点项目,工地上万人,一周光工资,就得几个亿在账上周转。”
“材料款分三批发,人工费节点结清,工程款还要和拨付配合——
哪一个能出差池?
卡哪一步,整个公司都得停工。”
他伸出三根手指,像做汇报一样掐得清清楚楚:
“一,工资必须先发,不发人就散;
二,材料不许停,要不然半小时就有人站上塔吊闹事;
三,节点不能断,一断就代表你调度图失效,节奏失信,外部投资也就跟着抽。”
范向东没动,只是靠在椅背上,眼神落在那叠物业档案角上露出的一枚红章。
他清楚,这是城市系统第一次。
将资金风险、节奏可控、责任执行三项合并压在一个人头上。
他自己,就是系统的缝合点。
“可好处也摆着。”
陆耀宗换了种说法:“别人建个盘,十天换一批施工队,你呢?
从2002年初开始跟着你的老工人,到现在都还在工地干活。”
“你不用天天招人、不用跑补人手续、不用看承包方脸色。
你只要把工资打出去,他们就不会走。”
范向东听到这句,轻轻点了点头:“我们没有‘管理’人,我们是靠信。”
这句话,说得极轻,但陆耀宗却沉默下来。
这种“信”不是口头承诺,而是实打实:
每周如期到账的薪资,每天按表执行的节奏,每一步都能兑现的工程流程。
没有什么比这更有压迫力的制度。
因为它不是靠吼,是靠“做得完”。
这是范向东用一年时间,堆出来的一条“资金死链结构”:
不讲利润,只讲兑现。
不靠激励,只靠流程。
不养人心,只养人手。
可偏偏是这种“死”,才让整个系统稳如磐石。
文件翻到最后一页,范向东的指尖在一处签发批注上停了一秒。
那是市政部门盖的章,文件落款处没有明说归属,只写着一句:
“调整为城市更新接管试点,由谨言调度部临时统筹。”
不批、不拨、不议,只是一句“由你来”,就默认了责任归位。
他看着那枚红印,心中并无波澜。
这不是奖励,也不是机会。
这是制度在把“能做完”的人往前推一格,把原本各方避之不及的任务,统统打包塞进他手里。
“这些人还留着,不是因为我范向东有本事。”他忽然低声说了一句。
陆耀宗一愣:“嗯?”
“是因为他们知道,工钱会发,活干得完,不用再去到处找包工头吵价。”
“这不是人心,是规则的尊重。”
陆耀宗没有立刻回应。
他只是慢慢放下茶杯,沉默几秒后开口:
“你知道,我最怕的不是你做得多,也不是你做得快。”
“是你这种人,做得太稳——
别人想拖你,也找不到缝。”
范向东没答,只是将那叠文件重新整理好,平整地压在左手侧。
“叔岳,这些物业我接了。”
他语气平静:“人我不换,线我也不乱。”
“但这批工人,我会把那份工资表另打两份,一份给人事组,一份送去你办公室。”
陆耀宗挑眉:“这做什么?”
范向东站起身,眼神很淡:“也替我谢谢他们。”
那一刻,话没讲透,语气没重压,却带着一种无需强调的重量感——
他知自己起于底层,信的不是规章制度。
是一份又一份工资落在手上的准时、干净与完整。
项目再大,节奏再快,不稳的,不是图纸,是人。
而人,才是城市真正的地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