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照林出事。
杭建圈的风像是被按住了一口气,谁都不敢先喘。
一周时间,三十余人落马。
市政新闻里每一个字都写得规规整整,却字字如刀。
楼其年吃饭的时候,筷子总会无意识敲一下碗边。
“你是不是也说过一句?”
“是不是哪个会议记录里,有你那句不合时宜的调侃?”
“你记不清了,别人记得可清楚。”
他是没动手。
但他确实提过招,喝酒时候说过笑话,见面的时候摆过脸色。
而那时候,他是真没觉得谨言集团能扛得住。
“我是没想着真整死他们。”
他坐在自家办公室窗边,自语了一句:“但……那时候确实想逼他们退出来点资源。”
他心里清楚,范向东这人,不会吵,不会闹,不找场合回击——
但会记账。
而他最怕的,就是这种记账。
“今天不讲,明天不给你活路。”
楼其年这几天不敢参加任何饭局,也不敢主动打电话。
新闻里那句“市重点工程”、“超千万材料问题”、“公安技术组介入”。
每一句都像是钉子,钉进他后背。
这时候,楼其年终于坐不住了。
他在电话簿上翻了半天,指尖停在一个名字上。
濮维鸿。
那个永远坐得住、永远站在暗线之外的老狐狸。
他拨通了电话,声音带着一丝发干的笑:“濮总,有空吗?有个事……想问问你。”
电话接通的那头,背景是餐厅的杯盏声,人声不杂,却带着余裕。
“老楼啊。”
濮维鸿笑了一声:“你怎么有空找我?不是平时只找丁那边说话的嘛。”
楼其年没接话,只是干笑两声。
片刻后试探着开口:“我这不是心里不踏实嘛,丁那事……传得不小。”
“我就想问问——他范向东,会不会也拿我开刀?”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
随后濮维鸿语气转淡:“你怕,是因为你自己知道你做过什么。”
楼其年连忙摆手,像是对着电话点头:
“我真没动,我……就是那次会上说了几句气话,也没插手过他项目,更没动过材料。”
“那你就不用怕。”
濮维鸿这次语气平平,却带着终点式的判断:
“范向东从不玩黑招。
他这人,你动他什么,他只还你那一笔,不多也不少。”
“你说话,他记着。
你下手,他记账。”
“但你没动手,他就永远不动你。”
“只是你要记住,他不是宽容,是不屑。”
楼其年听得出来,那不是安慰,那是一次有界限的提醒。
“当初丁照林那一波,我不参与,不是因为我跟你们没交情。”
濮维鸿话音缓了缓:“是因为我看得出来,他走的是死路。”
“不是碰了人,是动了底。”
“材料线出事,那不是谋划,是自毁。”
电话沉默了三秒。
濮维鸿最后一句话低声落下,却像压在楼其年心口:
“你还活着,是因为你那时候收手了。”
“他那把刀早磨好了。”
说完,濮维鸿挂了电话。
楼其年望着黑下来的屏幕,额角一阵发麻。
他忽然发现,自己背上那层冷汗——
是怕得太晚了。
电话挂断后,楼其年握着听筒的手指仍在轻轻发抖。
不是余怒,是余悸。
他靠在皮椅上,望着窗外泛灰的天色。
脑中一幕幕闪回过去,那些“无心插话”的瞬间:
那个小型协调会上,他冷嘲一句“沪上那批节奏猴子,撑得起杭州么?”
那个年中的施工例会上。
他对甲方工程师随口道:“别太信谨言,年轻人脑子快,心也毒。”
还有私底下饭局上,他说过:“小陆家那姑娘太拽,背后那小子不知哪儿冒出来的,迟早收拾。”
他咽了口唾沫,忽然意识到:
自己这张嘴,如果不是命好,早该跟着断在前一波清算名单里。
“幸亏……”楼其年自语一声,声音干哑。
“还好我只是嘴快,没真动手。”
“还好我没去掺那些料,也没派人去砸场子。”
“还好。”
他终于站起身,走到洗手池边,猛地捧了几口冷水拍在脸上。
抬头望着镜子里那张憔悴得不成样的脸,他咧嘴一笑,苦得发酸。
“看来这杭圈,真得换人当老大了。”
楼其年慢慢坐回桌边,打开抽屉,从里面抽出一个泛黄的资料夹。
上面标着五个字:
“谨言合作提案”
他把文件翻开,一页一页摊平,又取出钢笔,重新圈了几个供地节点的位置,低声一句:
“今后,就别搞什么小心思了。”
“人家不屑跟我为敌,我也犯不着自找死路。”
这天傍晚。
风从西北吹来,杭州市政南线静得出奇。
陆耀宗开着那辆,灰蓝色桑塔纳2000缓缓驶进自家别墅区大门。
院门未锁,院灯亮着。
车一停稳,他就看见客厅玻璃窗后,一个穿深色中山装的身影端坐不动。
——丁云书。
早在上午秘书就提过这人来过电话,没约成。
他没理。
现在人坐家里了。
陆耀宗推门进去,丁云书己起身,但没动。
“老陆。”
“丁老。”
陆耀宗点头,眼神平静:“我知道您为什么来。”
气氛沉着如水,只有空调的低鸣声。
两人落座,隔着一方老茶几。
陆耀宗没有拖泥带水,只是低声说了一句:“我刚从景明那边回来。”
丁云书眼神动了动。
“这事不是我侄女婿发的难,也不是谨言自己要做什么报复。”
他语气克制,却句句清晰。
“最初不是查他,是查项目工地的建材供应系统。”
“真要说,这事甚至不是从公安厅起的,是从街道平台的例行备案数据里穿出来的。”
丁云书沉默不语,目光投向茶几边缘一块脱漆木纹。
陆耀宗缓缓续道:“景明想压,但省里那边……己经说话了。”
“市重点项目出了这事,不处理,以后还怎么搞审批?谁来担责任?”
“你也明白,过了这个线,谁也扛不住。”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抬眼看着丁云书的脸:“不是救不下,而是,不能救。”
丁云书闭眼良久,像是在咬住什么话不说,额头青筋微微跳动。
片刻,他终于低声问:“……会不会牵连旁支?”
陆耀宗缓声答:“不会。”
“景明也讲了,这事到此为止,只处理丁照林个人,专家组、附属岗位、教学单位不动。”
“这,是我最后能做的。”
屋内再次沉默。
这不是请求,也不是博弈,而是一次明知不可为而来的低头。
这一句“到此为止”,不是留情,而是裁定。
茶水己凉,丁云书没有喝。
他坐在那里,神情极沉,却无怒意。
这不是老干部的倔强。
而是一个知道风向彻底变了的老人,在沉默里整理最后一块面子。
陆耀宗没再劝,也没再补话。
他知道,有些话说多了,是侮辱。
几分钟后,丁云书缓缓起身。
手在膝上压了压衣角,目光落在地板边缘一处微微的木缝上。
“这步,是我们丁家,走错了。”他说。
“丁照林再有手段,他终归是不懂规矩的。”
他看向陆耀宗,眼神中没有请求,只是一种体面的确认:
“这次,是给我们一条生路。”
“以后丁家……再不查收市内任何项目。”
陆耀宗点头,没有站起。
他只是淡淡道:“我知道你是明白人。”
“所以我才肯留这一句话。”
丁云书点头,再未多言,只是转身离开。
脚步稳,背影挺,但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泥里。
门轻轻阖上时,屋内只剩一盏白灯,映着茶几上一圈浅淡水痕。
陆耀宗坐了很久,终是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半杯冷茶。
他不喝,只是望着那杯茶,看着光晕中一点点沉下的叶片。
外头天色将暗。
而这座城市的格局,也就此改了一段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