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
凌晨一点,厂区小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电脑屏幕发出刺眼的蓝光。
照在范向东脸上,像一层死灰。
他低头盯着Excel报表,指尖划过触控板,眼皮跳个不停。
主管走之前丢下一句:“这批数据明早要发出去,你抓紧搞完。”
没说谢谢,也没说加班费。
泡面是五个小时前泡的,早凉了。
他喝了口温水,胃里打转。
他己经连续干了西天夜班,白天还抽空送了两份快递单。
工作拼拼凑凑,勉强能活,连个社保都没续上。
眼前开始发黑。
他以为是熬夜太久,低头想揉一揉太阳穴,却发现胳膊有点抬不起来。
胸口闷得厉害。
像有什么东西压住了气管,越来越重。
他试图吸气,喉头只挤出一丝冷空气。
他想起身走出去透口气,刚站起来,脚下一软,整个人撞在了门边。
手机啪地落在地上。
屏幕亮着,“未保存工作内容是否保留?”几个字定在上面。
他听见自己心跳在耳朵里轰鸣,像有鼓在砸脑壳。
世界开始旋转,厂区外的汽笛声、宿舍楼下的广播声、他胃里的翻腾声……统统被甩进了耳鸣之中。
他张嘴,想喊人。
但没有人。
这栋夜班楼层除了他,一个人都没有。
黑了。
彻底黑了。
耳边一阵水声哗啦啦响着。
像是楼道里有人洗衣服,也像是有人在厨房刷锅。
范向东猛地睁开眼。
天花板是一块剥落的灰色板材,吊扇缓慢旋转,扇叶边缘积了厚厚一层灰。
空气潮湿、闷热,带着旧布和霉墙的气味。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大脑还没从那团沉重的黑暗里挣脱出来。
等了几秒,心跳、呼吸、脉搏都在,没痛、没窒息、也没有了厂房里的死寂。
他坐起身,眼前是一间逼仄的小屋,约莫七八平米。
床板是拼接的木头,褥子薄得像被人踩了几年。
靠墙那边立着一个铁皮衣柜,生了锈。
角落里放着红塑料桶和破茶壶,墙上挂着一条潮得发黑的毛巾。
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曾在这里住过。
确切地说,是二十年前,他刚来上海时,暂时落脚的出租房。
老家来的同乡帮他找的,一月七十块。
他缓缓低头,看自己的手——
关节清晰,皮肤紧致,没有老茧,也没有以前那道裂过的旧疤。
他从枕边拽出一个裂了角的镜子,对上那张脸:
年轻,骨架清晰,眉毛浓硬,嘴角还带着点没退干净的青涩。
他看着那张脸,愣住了很久。
阳光透过破纱窗照进来,落在地板上,一片模糊的斑点。
外面有人在吆喝:“豆浆咸蛋油条——”
他没动。只是在心里,慢慢吐出一句:
“……回来了。”
屋子很安静,只有吊扇的吱呀声。
范向东坐在床边,一只手撑着膝盖,一只手摸了摸自己后脖子。
那里的旧疤没了,是他二十七岁那年在建筑工地摔伤留下的。
他记得很清楚。
现在它不在了。
这不是做梦,也不是幻觉。
他重来了,回到了二十年前,自己二十岁那一年。
他不记得那年自己在想什么,只记得那时候也像现在这样,什么都没有。
他低头沉默了很久。
首到楼道外传来“咣当”一声,有人摔了水桶,他才像回神似的轻轻吸了口气。
脑海像关不住的水闸一样,前世的片段一段段涌出来——
他十八岁辍学,进了第一家流水线工厂,干了一年被坑掉工资;
后来跑去杭州给人当学徒,三个月后老板卷钱跑路;
他也摆过地摊,卖过盗版光碟、卖过拖把、跟人合伙做过夜宵车,赔得只剩裤子;
搬过砖、扛过沙袋、做过快递分拣员、当过门卫、送过外卖;
三十五岁时还试过“加盟理财”,被骗得连身份证都差点押出去了;
临死前两个月,他连胃药都是跟工友借钱买的。
“我不是不想好好过。”
他低声说。
“我只是没学过怎么过。”
这个世界不是努力就能活下来的地方。
起点错了、判断慢了、消息落后、信错了人,每一步都能让你跌进一个坑。
前世他挣扎三十年,只换来一个孤零零的冷夜和一具倒在路边的尸体。
现在,他重新站在了那条人生的起跑线。
这一次,他不再想做“好人”。
也不打算跟命运讲道理。
他只想赢。
“咚咚咚——”
敲门声突兀地响起,隔着薄木门传来一声拖长了的嗓音:
“小范,醒着没?”
范向东起身,走到门口,打开门的一瞬,一股潮湿带烟味的空气涌进来。
门外站着的是房东,五十出头的女人。
穿着旧花棉袄,头发用塑料发夹别在脑后,一手叉腰,一手拎着一袋垃圾。
她打量了他一眼:“脸色挺好啊,身体恢复了?那房租……你这月还没交呢。”
范向东愣了半秒,随即想起这具身体的现实处境——
刚到上海,租房押一付一。
一月七十,今天是月初三。
他回身摸了摸枕头下的小布袋,翻了半天,终于摸出三张皱巴巴的一百元整票。
一共三百。
这是他现在的全部家当。
他沉默一瞬,抽出其中一张,找人换了下。
走回来,把七十元整整齐齐递给房东:“这个月的。”
女人接过钱,嘴角抽了一下,似乎还有话想说。
但看着他那张冷静得过分的脸,最后只是收起钱,准备转身。
走了两步,她又停住。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
“你不是身体挺壮的嘛,要不我给你介绍个活?
我表哥在申江小区当物业经理,说那边最近缺个夜班保安。”
范向东抬眼看她:“哪个小区?”
“申江名苑啊,就是那个住有钱人的地方——
高楼、花坛、电动门那种。
包吃住,一个月六百多,还清闲。”
他没有立刻回答,但眼神微微变了。
他当然记得那个小区。
不仅记得,还记得它的历史、房价、住户构成、未来十年的价值变化。
他沉了几秒,轻声说:“行,您帮我问问。”
“申江名苑。”
这个名字一出口,范向东心里就沉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这个地方。
前世的工作让他跑遍整个上海。
申江名苑,是他送过货、扫过楼、擦过车的地方之一。
那时他站在垃圾通道边抬水泥。
抬头望着那片规整得像城市样板房的住宅楼,心里想的不是“羡慕”,而是“远”。
那些地方,不属于他。
但他记得清楚。
申江名苑2000年刚交付不久,是浦东新开发的第一批高档社区之一。
当时房价三千多一平,有些老厂干部咬牙买了。
后来地铁修通、学区落定、周边政策一拨又一拨推上来。
十年后,那片地翻了十几倍。
他曾听人讲过,有人一辈子只做了两件事:在申江名苑买了一套房,然后就什么都不用做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
干净、紧实,没有血槽、没有茧子,像刚进城市的新人。
但他的脑子不是新人。
他知道机会从不等人,只从缝里露一眼。
信息,才是这个世界里最贵的东西。
而保安每天站在门口,看谁出、谁进,听谁吵架、谁出事、谁发财——
正是整个社区“信息网的底层节点”。
位置不高,但离权力近。
他不是想混口饭吃,他想知道这座城市怎么运转,谁在掌控节奏。
沉思片刻,他转身回屋,把仅剩的钱塞进布袋。
这一次,他不会再把时间浪费在“等机会”上。
这一次,他要自己去踩住节点。
蹲在风口里听一听,下一阵风从哪吹来。
天还没全亮,范向东就起来了。
他洗了脸,刮了胡子,把头发理成了短寸。
衣服不多,他选了件灰色衬衫和旧帆布裤,简单干净。
背包是一只褪色的单肩挎包。
里面装着身份证、毛巾和一条折叠牙刷。
他没吃早饭。只在街口买了一杯热豆浆,一口口抿着,眼神落在马路对面。
那里有一辆开往浦东方向的中巴,老式引擎冒着烟,座位晃,窗框掉漆。
他上了车,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路无话。
窗外的街景逐渐从城中村的摩托店、早点摊,过渡到道路宽阔的干道。
再到远处拔地而起的高楼剪影。
车子驶过外环高架,他看见了那些熟悉却陌生的招牌:
申江路、东明路、陆家嘴方向——
那是他前世活着却没进去过的地方。
申江名苑,到了。
站在小区外人行道上,阳光才露半边。
正门的拱形门头上写着西个金漆大字,砖墙两侧各站着一根岗亭立柱。
左边玻璃里坐着一个保安,戴着帽子,翻着本登记簿。
门前停着两辆车。
一辆是贴着“浦东区教育局”车标的桑塔纳,另一辆是崭新的本田雅阁。
范向东没急着走进去。
他站在马路牙子边,看了一眼自己的皮鞋,又看了看对面白墙上贴着的物业公告:
“新岗招聘:夜班保安,吃住全包,要求形象端正,退伍优先。”
他把挎包往后压了压,走上前一步。
岗亭里的保安抬头,打量他一眼。
“来应聘?”
范向东点头。
“叫什么名字?”
“范向东!”
他报上名字,语气平平。
手却插在口袋里,摸到那张身份证的边角,指尖压着不动。
岗亭里的保安抬头,打量他一眼:“你多大?”
“二十。”
“二十?”
那人挑了下眉:“二十岁就来当保安?这年纪不该去学点别的?
或者……进厂也能学技术啊。”
范向东没回避,语气淡淡的:
“进厂是能学,但不一定留得下。”
“怎么说?”
他看着那人,一字一顿道:
“很多人学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被辞退。
我不如早一点认清现实,少走点弯路,首接当保安。”
对方没接话了。
只是不自觉地坐首了些,把登记表翻到下一页。
“……行,填表吧。”
岗亭玻璃反光里,映出他的侧脸。
干净、安静、眼神冷。
他站在那儿,看着那两辆车缓缓开入铁门。
心里默默念了一句:
——这次,我不从这儿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