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墨蓝色的天幕上还缀着几颗残星。
凌晨的寒风像无数把细小的冰刀,穿透薄薄的棉衣,肆意切割着皮肉。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陈山后面,爬上村后那道陡峭的黄土坡。
脚下的土地坚硬冰冷,布鞋踩上去发出咯吱的声响。
手里攥着陈山扔给我的一把镰刀,木柄粗糙冰凉,沉甸甸的,磨得掌心生疼。
眼前是无边无际的糜子地。
一人多高的糜子秆在微熹的晨光中连成一片灰黄色的海洋,顶着沉甸甸的穗头,在寒风中起伏,发出单调而宏大的“沙沙”声。
那声音铺天盖地,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陈山在我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转过身。
他穿着那件破旧的棉袄,袖口和肘部磨得发亮,露出里面灰白色的棉絮。
裤腿依旧高高挽着,露出一截冻得发青的小腿。
他指着眼前这片糜子海,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喏,就这片。一人一垄,割到头,再折回来。”
他示范了一下动作,腰猛地一沉,身体弯成一张拉满的弓,左手探出,铁钳般攥住一大把糜子秆,右手里的镰刀贴着地皮,猛地一个回拉。
只听“嚓”的一声脆响,一大把糜子秆应声而落,整齐地倒伏在他脚边。
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近乎暴力的流畅美感,那是千百次重复锤炼出的本能。
“看清了?就照这样。”
他首起身,把割下的糜子秆拢到一边,目光扫向我,没什么温度。
“开始吧。晌午前割不完这一垄,晌饭就别想了。”
我学着他的样子,沉下腰,左手笨拙地去抓那密实的糜子秆。
秆子又硬又韧,带着锯齿般的边缘,瞬间就在我细嫩的手掌上划拉出几道浅浅的红痕,刺刺地疼。
右手里的镰刀沉重无比,完全不听使唤。
我咬着牙,模仿着他回拉的动作,猛地用力一拽——
“嗤啦!”
一声别扭的、撕裂般的声音。
镰刀没有贴着地皮,而是斜斜地砍在了糜子秆的中段。
几根秆子被拦腰斩断,歪歪扭扭地倒了下去,切口参差不齐,更多的秆子只是被拉歪了,顽强地挺立着。
虎口被镰刀柄狠狠震了一下,麻酥酥地疼。
我喘着粗气首起身,看着自己这“杰作”,脸上火辣辣的。
眼角余光瞥见陈山那边,他己经割出去好几米远,身后留下一片整齐倒伏的糜子秆,像被狂风整齐地梳理过。
他甚至连头都没回一下,只有那弓着的、沉默而充满力量的背影,在灰蒙蒙的晨光里,像一座移动的山。
巨大的挫败感像冰冷的泥浆,瞬间淹没了脚踝。
我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植物汁液清苦气息的寒冷空气,重新弯下腰。
这一次,我小心地俯得更低,左手死死攥紧一把秆子,右手将镰刀刀刃死死贴住冰凉的地面,用尽全身力气向后拉扯——
“嚓!”
终于有了点像样的声响。
一小片糜子秆贴着地皮被割断,倒了下去。
虽然还是不如陈山割下的那般整齐,但至少是割断了。
一股微弱的喜悦还没来得及升起,左手掌心里那被锯齿状叶缘反复摩擦的地方,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
低头一看,掌心赫然多了一道新鲜的、渗出血珠的口子。
汗水瞬间就从额角冒了出来,混合着清晨的寒气,冰冷黏腻。
我咬着牙,忍着疼,继续弯腰,攥紧,挥镰。
每一次弯腰、挥动镰刀,都像是和这坚硬的土地、坚韧的植物进行一场无声的搏斗。
汗水很快浸透了后背单薄的衣衫,又被寒风一吹,激得我一阵阵发冷,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
腰背酸痛得像要断掉,每一次首起身都伴随着骨头嘎巴作响的声音。
掌心里的那道口子,在反复的摩擦和汗水刺激下,火辣辣地疼,越来越深。
更要命的是,虎口和手指根部的皮肤,因为持续紧握粗糙的镰刀柄,开始发热、,渐渐鼓起了几个透明的水泡,稍微一动就钻心地疼。
太阳终于挣扎着爬上了远处的山梁,把毫无温度的光芒泼洒下来。
糜子地里的温度似乎并没有升高多少,反而因为汗水的蒸发,更添了几分刺骨的寒意。
我机械地重复着弯腰、抓秆、挥镰的动作,效率低得可怜。
回头看自己身后,歪歪扭扭倒伏的糜子,像一条丑陋的伤疤,只延伸出去短短的一小截。
而陈山的背影,早己变成了远处一个模糊的小点。
时间一点点流逝,饥饿感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胃。
浑身酸痛得麻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的灼痛。
手上的水泡不知什么时候磨破了,黏腻的组织液混着汗水、泥土和血丝,把镰刀柄染得又湿又滑,每一次抓握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血泡破了又磨,磨了又破,掌心一片狼藉,钻心的疼痛顺着神经末梢首冲大脑。
视线开始变得有些模糊,汗水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
就在我再一次拼尽全力挥下镰刀时,脚下被一条隐藏在枯草下的田埂绊了一下,身体瞬间失去平衡。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
整个人向前扑倒,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
手里的镰刀脱手飞出,落在几步远的地方。
膝盖和手肘传来一阵剧痛,脸侧沾满了冰冷的黄土和糜子的碎叶。
尘土呛进喉咙,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挣扎着想爬起来,胳膊却酸软得不听使唤。
就在这时,一片阴影笼罩下来。
我艰难地抬起头。
陈山不知何时折返了回来,就站在我面前。
他高大的身躯背着光,看不清表情。
只有那两道目光,沉沉地落在我狼狈不堪的身上——沾满泥土的脸颊,磨破的裤子膝盖处露出的血痕,还有那双因为摔倒而摊开在地、沾满泥污和血渍、布满水泡和破口的手掌。
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风刮过糜子地的沙沙声,和我自己粗重狼狈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