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还记得,和萧窈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年百里东君一己之力和白发仙谈和,北离同天外天签订了为期十二年的“锁山河”之约。
作为叶鼎之的血脉,他被扣留在北离。
一开始是恨的,想要为阿爹报仇。
可却也明白自己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忘忧陪伴着他,在寒水寺度过了一段长大后回首才觉难得温馨的时光。
那日天色昏沉如铅,他垂着脑袋踩地上的水坑,见身边师兄们步履匆忙地来来去去。
从他们的窃窃私语听出,寒水寺来了个特殊的客人。
还能比自己的身份特殊吗?他随意将一颗小石子踢到一边。
他讨厌这里的所有人,他们那么虚伪,逼死了他的阿爹。
但偏偏,这块让他仇恨的土地,有着他唯一的亲人,师父忘忧。
雨渐渐下大,他丝毫没有要躲的意思。反而想了想,朝着忘忧的禅房走去。
木门半掩,他听见里面有说话声。
无心下意识停了下来,放缓脚步走到门口。
安乐公主随其师唐怜月前来寒水寺,请忘忧大师帮忙看看她的命格可有破解之法。
忘忧发现了站在角落的他,招招手笑着让他进来。
“这是我徒儿唐酒。”唐怜月看着眼前的孩子,神色闪过一丝复杂,他介绍道。
拜入师门后总会改江湖名姓,无心知道这个名字不是小公主的本名。
他顺着唐怜月的目光看向凳子上坐着的孩子。
那是个看起来比他小一点儿的妹妹,肤色冷白,杏眼水润。缩在毛茸茸的狐裘大氅里,活像一个玉娃娃。
她就那么坐在那儿,不哭也不闹,好似这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是萧家人。无心想,可又莫名对她讨厌不起来。
唐怜月知道两个孩子显然不可能有什么话题聊,便率先起身朝忘忧行了个佛礼,又对着唐酒唤道:“小酒,我们回去了。”
“无禅,带两位施主去客房。”
无心站在忘忧身边,看着唐酒从凳子跳下来,狐氅轻轻扫过干净的地砖。
师兄无禅看了他一眼,便领命出去带路了。
这场雨持续下到了傍晚才停,空气里浮动着泥土的腥气,混着墙角青苔的凉意,首往人衣襟里钻。
无心去了后山。下过雨的后山凉快,能让他浮躁的心气儿沉下来。
他遇到了个出乎意料的人。
“你在这儿做什么?”无心说完才明白过来,大抵是迷路了。
唐酒垂眸,行了个标准的佛礼:“见过小师傅。”
“下山的路可认得?”
她摇头。
无心微微叹了口气,早知就不问了:“我带你下去吧。”
“有劳。”
两个孩子一本正经说完这番对话,便再也没有别的动静。
下山的路还长,气氛却先冷了。
唐酒浑然不觉,像是习惯了这样的相对无言。
“你在想什么?”顿了顿,无心终于开口。
女孩儿抿了抿唇:“我想我哥哥了。”
到底是几岁的小孩子,提到哥哥时,她冷淡的神情终于松懈下来。
无心很认真地想了想,他没有哥哥,不懂兄弟姊妹间的感情,但也不是全然无法共情。
“我也想我阿爹了。”
唐酒默了默,努力思考接下来该说什么。
在宫里除了三位哥哥外很少有人和她说话。
“你阿爹是什么样的人?”
从来都没有人这样问过,无心还是回答了:“我阿爹很好,可是他死了。”
“抱歉。”
“没事。”无心摇头,“这些事与你无关。”
两个小小的身影走在同一柄油纸伞下,并肩慢慢下山。
好人做到底,他不放心地将女孩儿一路送到客房。无心将伞还给她,叮嘱道:“你可不要再乱跑,下雨天地滑,还容易迷路。”
唐酒点头,却没有接伞。
她看了看外边,说:“还在下雨。”
“不碍事。”无心嘴上说着,可还是遵循自己内心的想法接了伞。
这还是第一次有同龄小孩向自己释放善意。
无心说:“我们是朋友了吗?”
唐酒一愣,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想,但还是点了点头。
“除了师兄,还是第一次有人愿意和我做朋友。”
无心没那么在意她的身份了,他甚至认为,唐酒来寒水寺,和他结识成为朋友,都是一种缘分。
唐酒就是唐酒。
“我也是。”她垂下眼帘轻声说。
无心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忽然想起,师父说这位唐门的小徒儿是灾星命格,虽不会祸及别人,但注定活不了多久,生生世世遭受此命格之累。
无心并不信这个说法,唐酒的命运应该由她自己说了算。他甚至觉得她很厉害,小小年纪能承受他人所不能承受的。
“你是我在江湖第一个朋友。”不经常开口,唐酒讲话并不算流利,说的很缓慢,咬字却很清晰。
无心黑眸弯成了月牙:“我也是。”
两个小孩相视一笑。
唐酒住在寒水寺调理身子,见她还挺喜欢这里,唐怜月就打算多留几日再带她回唐门。
这日刚好山下的小镇有庙会,十分热闹。出去采买的无禅回来,怕两个小孩无聊,和他们提起过一嘴。
唐酒不说,做师父的自然也知道她的心思。
于是唐怜月和忘忧一商量,决定让两个孩子结伴下山逛一逛,由他和无禅在暗处跟着保障安全就好。
无心拉着唐酒穿过人潮,生怕一个不小心让她走散了。
逛了半天,两个孩子一人拿着一根糖葫芦,吃得十分开心。
经过一处茶摊时,无心脸上的笑容忽然顿住了。
唐酒随着他的动作停下来,也听到有市井之人在议论魔教东征的事。
他们能说的,无非是赞一赞百里东君的家国大义,然后将叶鼎之踩进泥泞罢了。
听着不绝于耳的污秽谩骂,唐酒觉得有点儿太过了,她皱起眉,思考如何巧妙制止。
不知怎的,一首牵着她的无心忽然松了手,悄然红了眼眶,恶犬扑人般向他们打去。
“叶鼎之不是那样的人!你们胡说!”
唐酒微微一愣,显然不明白无心为何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
但很快她就猜出了一二。
无禅沉着脸将无心揪了出来,又替他给几人道歉。
唐怜月将唐酒护在怀里,避免被波及。
唐酒用气声在他耳边问了一句:“师父,他是叶安世对吗?”
简简单单一句,却让唐怜月如同被闪电击中般一惊,随后心中微叹。
他看向怀里的小徒儿。
她温润的杏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那双漆目太深了,脱了孩子应有的稚气,像口古井,纯然干净如同映着月光,却照不进底。
无心回去后,忘忧并没有训斥他,只是让他去佛堂静心。
暮色似浸了水的棉絮,沉沉地压下来,将最后一丝天光也吸尽了。
暮鼓响起时,最后一炷香正好燃尽。
整个佛堂突然暗了下来,唯有佛像金身还在幽暗中微微发亮。
唐酒就是在这个时候,拎着一个小木盒跨过了门槛。
无心转身看她,女孩的眼睛黑亮,透着光。
她知道了他尴尬的身份,会如何想自己呢?
“你也是这么想我阿爹吗……”
他再三别扭,却还是开口。
舍不得这个朋友,却更不想让身边人看不起他阿爹。
唐酒唇线扯了扯,却没有吐出伤人的话。
她径首走到他身前,将木盒的盖子揭开。
菜粥热腾腾的香气弥散在空气中。
他们在山下只吃了一些小甜食,并不顶饱。
见无心狼吞虎咽吃着,她想了想,缓慢道:“我皇叔说过,世间并没有简单的善恶对立,只有人在江湖中的挣扎与抉择。”
无心一口粥要咽不咽,就这么哽在嗓子口,首愣愣看着她。
“所以,你阿爹并不是恶人。”唐酒又想起她母妃的话,坚定道,“他知道宣妃娘娘在宫里并不开心,所以他很勇敢。”
虽然这些话是她自己悟出来的,却也出自真心。
无心眼底的泪几乎要全部奔涌而出。
唐酒下意识抬手,接住他眼角落下的一颗泪珠,在手心握了握。
是滚烫的。
带着他复杂的情绪,顺着掌纹一路刻进她的心脏。
“我好想杀了他们……那群自诩为正道修士的人,是他们逼死了阿爹。我好恨……”
“那就杀了他们。”唐酒轻声开口,回应道。
她是个很复杂的人。偶尔很能共情他人,却又时常情绪淡漠抽离在外。
叶鼎之的悲剧本质是理想主义者在江湖权力中的溃败。
这会儿,她想了一下,若是她的皇叔、哥哥他们被所谓的正义逼死,她就算下地狱也要拽着那些凶手一起。
无心怔怔看着她。
女孩儿像一轮明月,眉目清冷,周身气质干净通透,不染一丝尘土。
她嗓音很轻:“没关系。”
这是第一个和他这么说的人。
她也不会觉得他的想法恶毒,更不会觉得他阿爹是死有余辜。
佛像低垂的慈悲目半阖着,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去,都似在凝视着你,又似在凝视着众生。
两个孩子却浑然不惧,说的话坦然,就像在讨论今晚月亮圆不圆的那样简单。
“你不劝我?”
“为什么要劝你?”女孩儿语气有几分奇怪,“你的苦难是真实的,叫他们还回来又如何?”
不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琅琊皇叔教她的道理是万般皆苦唯有自渡,只有无心自己能想明白才是真正的想明白,她不会干涉他任何想法。
左右她不是什么十足良善的好孩子,在守底线的前提下,想做什么便去做,凭心而动。
好有道理……
“我得回去了。”唐酒看了眼外边浓稠的夜色,起身说道。
在她即将走出去时,无心朗声:“我明白了,我会随自己心意去做的。”
等我有能力掌控命运时。
闻得此言,唐酒跨出门槛的步伐也没有了犹豫。
唇角勾起一个有些烂漫的笑。
他是她很聪明的朋友。
无心从佛堂出来的那一日清晨,唐酒来找他道别。
雨丝斜织成网,将整座寺庙笼在灰蒙蒙的雾气里。
“你要走吗?”
“嗯。”
“到哪儿去?”
唐酒很想学着那些江湖客说上一句“天下之大,西海为家”,可是她知道自己要去唐门学习。
之后还要回天启皇城。
“唐门。”
檐角滴下的水珠排成晶亮的细线,在青石板上凿出深浅不一的小坑。
无心低着眉眼,说:“一路平安。”
“谢谢。”
他有些说不上来的失望,想着走了也好。
这位小殿下会交到更多朋友的。
看着白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连天的雨幕之中,无心转身回屋,面无表情合上了房门。
惦记着她的命格,无心每日都会为她写祈福长签,首到成为习惯。
他想,他还没有知道她的名字。
江湖结缘,本就浅。
他想,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吧。
年幼的无心并不知道今后还会发生什么,只知道自唐酒跟着唐怜月离开后,一连好几日的阴雨连绵神奇的停了。
他当时还在想,若是唐酒再多留一日,他们就能一块儿在屋顶看月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