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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饭。外面果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而后越下越大,大雨磅礴。
两人坐在飘窗上看着大雨扑在玻璃上,骨碌碌地流。车辆和行人匆匆。
“我喜欢大雨。外面的世界和里面的世界割裂开来。非常有感觉。”孟心慧拿了瓶酒,又端来两只酒杯,递给他一个,“喝一点吗?听雨、喝红酒,听上去就非常有味道。”
“好啊。”
孟心慧给他倒了一杯,给自已也倒了一杯。
孙彭春抿了一口,“我刚听到你跟你妈妈讲电话了。”
“我跟她开玩笑的。”孟心慧解释道,“我只是想在我妈催我找对象之前先将她一军而已,没有别的意思。对不起。”
孙彭春抿嘴一笑,“真希望是真的。”
孟心慧看着外面的雨,不说话。
“带男朋友‘葛优’回老家,爸妈就不会催婚了。”孙彭春自嘲道。
“你知道我真的听到我妈这么说的时候,我也不高兴。我跟你道歉。”
孙彭春没有说“没关系”之类的话,而是问道,“你嫌弃我的腿吗?”
“嫌弃?谈不上吧,”孟心慧直言道,“毕竟你现在跟我的关系还没到那个份上。嫌弃就好像你的腿也是我的一部分,比如说嫌弃我的出身。在这里,出身是我的,所以我嫌弃。”
孙彭春看着远处的路边,想象着大雨从排水沟里骨碌碌地涌去,奔赴地下。
“那我换个问法呢,”孙彭春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我的腿让你不舒服吗?”
“会有一点,”整个屋子没有开灯,两人就着外面的光线说话,孟心慧觉得黑暗的环境让人更加坦诚,她能够感受到他望着自已的黑色的幽深的眼睛,以及眼睛里深不见底的期待,她坦诚道,“不过我能够克服。人生来就是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一个鼻子,两个鼻孔,一张嘴,两只手臂,两条腿。眼睛和思想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设定,如果出现不一样的样子,眼睛和思想会不习惯,也就会不舒服。我猜是这样子。这不是你的问题。我觉得这是我的问题。”
孟心慧这样子交心的谈话,让孙彭春有点莫名感动。他对着窗外的雨,若有所思。大雨在空中被风卷起来,飘出一个很缠绵的姿势。
“你在想什么?”
“你的想法很善良。”孙彭春淡淡道。
“…”
“怎么不说话?”
“你刚才的话让我有一点不舒服。”
“为什么?”
“你好像在说,‘你不理解我的痛苦!’”孟心慧抿了一口酒掩饰尴尬般笑道。
“你太敏感了。”
孟心慧扑过去抱他,轻轻地拍拍他,弱弱地说道,“这个时候,我就会觉得你的情绪包裹了我,就像是,你在溺水,我在岸上,我伸手想要拉你上来,你却力气大得把我往水里拉…”她把脸轻轻依偎在他脖间,“老实说,我害怕…这种感觉…”
“对不起…”
“拥抱,有没有让你好一点?拥抱,拥有非常神奇的魔力。”孟心慧轻轻地抬头,坐回去。“维纳斯没有手臂,大家还是觉得她很美。你看,她的神色很自然。”
“那是她并不知道自已没有了手臂。如果她知道她没有了手臂,她的眼眸也会蒙上一层阴影。”
“即使知道了,眼神也可以在坚毅之外多一点从容。我看过一部动画片,叫《火烈鸟》。在火烈鸟的世界里,同性恋是常态,异性恋是异类,受到大多数人的歧视。我觉得我们不应该歧视少数人。这个世界,是由大多数人和少数人组成的,我们不应该只认同主流。换个角度想想,我们都可能是少数。站在我的角度,我只是刚好幸运地生在了一个认可肢体健全的世界里。这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我只是比较幸运而已。”
“嗯。”
“你看看你,长得不赖,人又聪明,家里条件又好,就是腿的问题。可是谁身上没点毛病呢?只不过是你的是生理上的。你看建明,长得也还行,人也聪明,家里条件一般。你家里条件这么好,还想着从零开始,白手起家。他却非得靠婚姻拼到你这边的条件,才肯努力作为。难道不是病吗?再说说我,我长得一般,脑子也一般,家里条件么,过得去,应该说,在我看来是不错了的,我爸爸是三甲医院的消化科主任,我妈妈是重点高中的英语系主任,他们都在各自的领域做到相对极致了,他们夫妻还恩爱,很重视对我的人格的培养,出身在这样的家庭,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长大,作为他们的孩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但是你知道我的压力吗?我觉得我如果不在自已的领域做出点成绩,我愧对他们的栽培。他们不逼我,我当然自已也会努力,可是这种无形的压力一直压着我,我父母的榜样形象一直压着我…我有时候都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我理解你的感受。我爸在他那一行做得很成功,他一直希望我继承他的事业。他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很难在他的基础上再有新的突破,所以我也会有你说的那种压力,我才会在大学学了跟他那行完全无关的专业,我不想在纵向上跟他比较。”
“我也是。我当然知道我如果选爸爸的专业,我爸爸医院的资源我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我如果选妈妈的专业,妈妈学校的资源也可以为我所用。可是,如果我是一个矮子,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就会变得很可笑。”
“在横向上,专业的不同,就会削弱这种可比性。”
“你跟我想到一块去了!”孟心慧拍手道!
外面的雨看似小了一点,月亮朦朦胧胧地,挂在半空中,乌云半遮着。两人的声音在这样的夜晚显得很空灵。
“我只是想跟你说,肉眼看不见的心理疾病,在生活中也无处不在。只不过隐匿在人的心里,轻易不为人所知而已。”
“心理疾病,看心理医生,总有办法可以治愈。”
“我觉得你并不是需要安慰。”孟心慧耸耸肩道,“你只是需要有个人来一起承受。”
孙彭春不说话,他觉得孟心慧这句话说得非常好。
他只是需要有个人来陪着他一起承受。一起面对。
就像下午超市里发生的场景。他的残缺不是他一个人的,也是她的。她自然地面对,他就能够自然地面对。
他渴望着有人陪他一起面对。
在他的生命里,从来没有这么一个人来跟他一起面对。
残缺是“看得见的秘密”!
如果别人看到他的样子没有反应过来眼神停留,或者看见他的样子故意拿开眼睛,又或者偷偷用余光去打量他的样子,都让他觉得“惭愧”。每当妈妈陪着他的时候,恶狠狠地瞪着此类人,他就更“惭愧”了!
但是孟心慧,他从来没有被她“看见”过!在她的眼里,他跟其他正常人没什么差别,他有时候甚至希望她在人群中能够多看他一眼!
但是她的性格对朋友很热络,对不认识的人,多停留一秒,打一声招呼都显得多余。住在这里的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们明明里里外外碰见过很多回,她却好似不认识他。看他的眼神,偶尔透露着茫然。
“孙彭春,你喜欢我什么呢?我长得也不好看,身材也像你说的没什么味道,我经常觉得自已很笨…”孟心慧好奇道,“你喜欢我什么呢,竟然想要对我负责?”
“你很聪明,聪明不是说反应有多么灵敏,当然这也是其中一个表现,但聪明也是需要努力磨炼的。你有你的兴趣,你有你的热爱。你可以把一个热爱的片子反复看十几遍,熟悉到台词脱口而出。这也是聪明的表现。”
“我反应真的很差。以前体育课学击剑,我每次都课后做功课,跟上大家的。”
“嗯。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
“这是我的座右铭。”
“我更喜欢你仿佛与生俱来的怜悯心。在你的眼睛里,我感到自已是一个正常的人,完整的。你正视我。我从未从别人那里得到过这样的感受。我爸妈那里也从来没有过。”说着,眼神闪过一丝痛苦,“我妈常说,如果我的儿子腿好好的,谁也比不上…可是你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你如果腿好好的,确实谁也比不上。”
“那我不好呢?”
“那也很优秀啊,也没几个人可以比得上!”
不等孟心慧话音落地,孙彭春已经吻上她的话。葡萄酒的味道在舌尖齿间弥漫,这个吻热情似火,孟心慧呼了声痛。
孙彭春放开她,激情还未从脸上消退,“所以,我喜欢你…你知道我无所谓我妈给我找的对象。她要找门当户对的,能够跟我们家门当户对的人家的小孩。要不父母真心疼爱不会嫁给我这样的,瞧不上我;要不被父母宠坏的小孩,性格骄纵,自以为是,我瞧不上;见得多了,也不想见了。方文静长得算好看的,身材也好,功课很好,说话也好听,我就想算了。虽然我知道她的笑话,有一天也会变成我的笑话,我也不想管那么多了。”
“她怎么了?什么笑话?”孟心慧不明白道。
“她妈妈在外面有人,大家一直搞不清楚她是不是她爸爸亲生的。她爸爸把外面那个人送进了牢里,那个人没过多久在牢里生病死了,她妈妈随后也自杀了。她爸爸后来又娶了一个,生了个儿子。方文静在那种环境下长大,我想象不出来她会是个健康的孩子。”
“那时候她几岁啊?”
“听说,大概六七岁吧。”
“怪可怜的。”孟心慧叹道,“可是你既然觉得不好,怎么还跟她结婚呢?”
“是啊,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做的最错误的决策!”
孟心慧笑道,“这辈子还长着呢!”
“我点头之后,方伯伯狮子大开口,我爸还花了不少钱…不过正是因为我结婚了,你才找的我,我又觉得我爸在方文静身上花的那些钱,一点也不亏!”孙彭春嬉皮笑脸道。
“你刚还说方文静好看呢,说话又温柔,身材棒,功课佳...”孟心慧佯装吃醋道。
“人好看不好看,不在于五官。而在于表情。你笑起来,皱眉,恼起来的样子…”孙彭春大方地赞道,“很可爱。方文静的美就像瓷器一样,更具体点,像汝窑一样,有一种破碎感,彩云易散好物易折的感觉。你的美就像是《泉》那副油画,有一种磅礴的活力,童稚、无邪…”
孟心慧在脑中搜索着《泉》这副油画,但是她想不起来具体的画面,只觉得泉水叮咚,非常灵动。她很是喜欢他的描述。
“性当然是生活的必需品。就像你说的有爱的性不比金钱交易得来的性更有味道吗?当然!即使你不爱我,只有我单方面爱恋你,我也是快乐的!”
“你把我夸得太好了,”孟心慧道,“谢谢。我笑纳了。那你说我有什么不好呢?”
“...”
孟心慧央求道,“我不好的地方你告诉我,我可以改啊。这样我就可以变成更好的人了。”
“你太在乎别人的看法了。”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我是说,你太在乎别人的看法了。”
“哦!”孟心慧拍手赞同道,“我真的是个很在乎别人看法的人,我觉得我有点受我妈妈的影响,我也很爱面子。怎么办?我觉得你太了解我了。可是我对你的了解很表面。我好像又一点都不了解你。”
“你可以慢慢了解。”
孟心慧摇头道,“对不起。孙彭春,我跟你道歉。我可能…我爸妈可能管我太严了,我这段时间有点反叛。如果让他们知道我做的事,我不敢想象他们会怎么瞧我。我跟一个结了婚的人缠在一起,他们肯定很难过。就算方文静跟你感情淡漠,也不是我可以跟你纠缠的理由。我自已这一关也过不了。”
“如果我离婚呢?”孙彭春用头抵着她的脑袋。“如果我离婚呢?”
“离婚?”孟心慧躲开他的摸头杀,拒绝道,“如果你们离婚了,我们要是彼此都觉得不合适,或者有一方觉得不合适,我们最终没能在一起,这个代价会不会有点大?”
孙彭春哈哈大笑,道,“在‘跟方文静离婚’,和‘跟孟心慧在一起的机会’之间,那我果断选择后者!你不要反悔,我明天就去跟她离婚!”
孙彭春笑起来就像个孩子,孟心慧有那么一丝心疼。
“这个红酒瓶,可以送给我吗?”
孟心慧挑眉道,“你应该喝过很多红酒吧。这个红酒,会不会有点涩?”
“青涩,不就是青春的味道吗?!”孙彭春笑着拥她道,“我回头从家里拿瓶好点的红酒,我们一起再尝尝味道。”
“好啊。”
“晚上睡我那儿好吗?”孙彭春试探着问。
孟心慧摇头,“我们不要继续了。”
“别推开我,心慧…”
听到孙彭春叫自已的名字,孟心慧总有一股麻麻的感觉,从耳朵一直到心里。她不想一个人。但是人太多的话,她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即使身处热闹之中,却依然在热闹之外。跟孙彭春在一起是最舒服的,不知道他的过去,不干涉他的未来,活在当下。可以一起吃西瓜,一起喝红酒,一起上床,一起说心里的秘密。她感觉得到孙彭春这个人是“无害”的。虽然她不清楚她的感觉从何而来。
他如果是沼泽,她想要被缠住,沉下去,借他躲避世外的一切。
“那我洗完澡再过来。我们躺着再说说话好吗?”
孟心慧没有拒绝,点了点头。又问,“你喝了酒,有没有事,要不要帮忙?”
“问题不大。”
*** ***
“洗过了?”孟心慧对顶着一头湿漉漉头发的孙彭春问道。
“嗯。”
孟心慧拉开被子下床,边往洗手间走边问,“怎么不把头发吹干?”
“哦,想着快点见到你!”
“贫嘴!”
孟心慧从洗手间拿了吹风机,插了电,坐在床沿,替他吹头发。
“这真像家的感觉。”
孙彭春笑眯眯地低着头,任孟心慧像摸狗一样摸他的头给他吹头发。
他想,这就是他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生活啊!
*** ***
一早。
“孙彭春,”孙彭春迷迷糊糊地还在睡觉,睁开眼见孟心慧趴在床头对他道,“我上班快迟到了,家里没做早饭,你醒了下楼买点吃,别饿肚子,对身体不好。”他伸手抱了抱她,就势吮了她一口,“好香!”
“你混蛋!大夏天的!”
“成年人的世界里,性是很正常的事情。爱你。”
孟心慧愣了一下。可以性,但爱?
“说你也是,有这么难吗?”
孟心慧轻轻一笑,道,“别对我用情太深。我...我们...我不想你受伤。”她又补充道,“这是真心的。”
“你上班要迟到了。”孙彭春提醒道。
孟心慧回过神,匆匆忙忙背上背包出门了。
在坐地铁的时候,孟心慧呆呆地看着窗上印出的自已。对面的人提醒她有位置,她一抬头,发现坐过了站。
出了站,去对面坐返程等车时,孟心慧不禁苦恼自已为什么又招惹了孙彭春。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但是连恋爱都不想谈的性,又是什么呢?!她觉得自已比流氓还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