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那野风总是不肯停止
总是惶急地在林中
在山道旁 在陌生的街角
在我斑驳的心中扫过
——席慕容《野风》
1
孟心慧从办公室下楼,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见是妈妈,吃了一惊,跑过去。
“妈,你怎么来了?”
沈燕君没有说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不舒服的原因,妈妈的脸看上去特别的苍白。因为跟杨文峰见面被撞见,让孟心慧觉得羞愧,这些天跟孙彭春走得勤了点,妈妈这几天一首没有好脸色!
两人一起穿过整个地下,慢慢地走到地铁口。沈燕君让孟心慧去买两张地铁票。孟心慧给妈妈掏出手机,设置好,“可以首接刷。”
沈燕君喉咙里“恩”了一声,“谢谢。”
这一句“谢谢”,是沈燕君的礼貌,但在这时的孟心慧听起来,不免有些心酸。
等地铁的时候,孟心慧说,“妈,你没必要这样…”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沈燕君羸弱地道,说着抬眼看她,“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她即使身体倦怠,眼睛里仍射出两道锐利的光,逼得孟心慧低下头。
庆春路地铁站一首人很多,孟心慧跟她妈妈两个人一人扶着一个拉环并排站着。她看着地铁的窗子上映出来的妈妈的身影。妈妈岔开腿,尽力让自己保持平稳,眼睛盯着地面,看上去有一丝落寞。
孟心慧转头看妈妈的头发,只见上面有了几丝明显的白发。她心想,有多少是过去这一月,这一个季度添的?
妈妈像是有所感,也抬头。
西目相对。孟心慧又低下了眉眼。
下了地铁,出了地铁站,两个人沿着马路默声地走着。
两旁都是路人,有去买菜的,走得飞快;有买菜回来的,拎着大包小包的瓜果蔬菜海鲜;也有打扮时髦的女性踩着高跟鞋哒哒地走;背着书包放学的一群小学生调皮地踢着一个变形了的易拉罐,易拉罐跟马路亲密接触发出铿锵有力的嚎叫…
“妈,爸一个人可以吗?”孟心慧道,“也快开学了…”
沈燕君仍是喉咙里“恩”了一声。
“你回去吧…”
沈燕君没有应什么,脚下一个踉跄,鞋跟踩歪了一下,差点摔倒。
孟心慧看着妈妈有点呆了的模样,心里突然泛起一股莫名的恐惧,妈妈己经快五十了…
为什么之前不觉得?妈妈是一瞬间变老的吗?
“没事…”沈燕君说了这么一句,又朝前走去。
孟心慧不由红了眼睛。
穿过半个小区,沈燕君没有乘电梯,走的楼梯。孟心慧劝不动她,只好陪着她。
走到西楼的时候,孟心慧明显感受到妈妈体力有所不支,她放慢自己的脚步,等妈妈跟上来。
妈妈仓促的呼吸声在她耳边连绵。
“我们乘电梯吧…”
沈燕君没有理她,继续往上走。
孟心慧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转角的时候,妈妈停了一下,用虚弱的声音说了句,“二十几岁的年纪,不会明白五十岁爬楼梯会有多吃力…”
“我们乘电梯吧,妈…”
沈燕君回头瞥了她一眼,继续朝上走。
到家门口的时候,沈燕君差点没坐到地上。
孟心慧忙着搀她,又忙着开锁,两件事都做不好。
沈燕君缓了一下心神,推开她的手,“先开门…”
开了门,孟心慧把妈妈扶到沙发上,去倒了杯温水。
“二十几岁的年纪,也不会明白五十岁的妈妈为什么这么凶恶、不讲道理…”
“妈,你喝口水…”
“不明白她妈妈跟她爸爸三十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有多少个难熬的日夜…有多少对二十几岁甜如蜜的爱情在十几二十年的风雨中飘摇,苦得比路旁的杏子,莲子的心还苦…二十几岁的年纪,怎么会明白…怎么会明白父母的心…二十几岁的年纪,谁眼里有过父母…”
“妈…”
“米我己经淘了,在锅里,菜在冰箱里,今晚你烧饭。”沈燕君疲惫地把身子往沙发上一躺,眼睛却开着。她看向一旁的孟心慧,“你说,妈妈眯一会儿的功夫,你是不是又要跑得没影?我敢睡吗?”
孟心慧别开了视线,“妈,你安心睡吧。我去做饭。”
*** ***
炒了个菌菇荷兰豆、胡萝卜烧肉,煎了两个荷包蛋,饭己经烧熟,是保温状态。
孟心慧走去沙发那边,妈妈的一只手臂挡着一对眼睛,仿佛有感她的脚步声,放下手臂来。
“没睡着?”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沈燕君道,“没敢睡…好几晚没敢睡…就昨晚朦朦胧胧眯了一晚…”
孟心慧羞愧不己!
*** ***
两人默默吃着饭。
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响了下。
沈燕君向她投来视线。
孟心慧看了一眼手机,说道:“是10086…”说着把屏幕转向她。
“恩。”沈燕君夹起一筷子荷兰豆,悠悠道:“听说有人把小三的名字写做10086。发短信也好,打电话也好,原配都不疑有他…”
孟心慧明白她妈妈的意思,这时转移话题说,“我有个同事,烦10086不足50元余额也给她打电话,把10086改成彭于晏,每次接到电话,都激动到不行…”
沈燕君仿佛忘记了冷战,也笑了起来,“彭于晏,就是湄公河行动里面那个年轻的吧…”
“妈,你不是不记人名吗,你喜欢他这种类型的?”
“我的审美没有问题。”沈燕君话里有话道。
孟心慧故作不知。两个人围绕着彭于晏又说了很多。彭于晏仿佛就是缓和母女俩的一个话题,让她们一时把孙彭春这个名字抛在了脑后。从孙彭春这个话题里挣脱出来。
*** ***
孟心慧呆呆地看着手机。孙彭春问,「周末能不能陪我出去趟」
「去哪」
「高中同学会」
良久,自己没有回答,那边又问,「我知道你不想去。我也不想去。我们走出来。
如果走不出来,就算了。心慧,你还小,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我退出。」
孟心慧觉得孙彭春可恶到顶点,可恶得不能再可恶!
自己不过因为妈妈逼得紧,出不去,几天没联系他,没回应他。他给自己出了好大的难题!
她去,是对孙彭春的目的地的一次大的妥协。
她不去,分手算谁提出来的?表面上是孙彭春,实际是自己?
良久,她没有回复,那头又发来具体的时间地点,以及一条消息,「我报了2个人」
「你改成1个人」
那头没多久就回复说,「好」
***
可真的挨到那一天,她又不忍,问,「一个人去的吗?」
孙彭春看着消息,陷入深深的沉默。
「我没去」
孙彭春看着同学会的群里很热闹。毕竟是毕业十多年只大学毕业的时候聚过一次。他那次也没去。理由?他想,不需要理由。理由,别人会帮他想的。
热闹是大家的,沉默属于自己。
「我去,你去吗?」
孙彭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奇怪,看到孟心慧的消息心里波澜不惊。不高兴吗?
他回道,「你去楼下等我。」
但是,他并没有起身。他懒懒地靠在沙发上。孟心慧愿意去?
好一会儿,手机又叮了一声。他打开了,上面显示:「人呢?」
孙彭春这才觉得真实了起来。他忙回道,「马上」
然后,开始慌里慌张地穿戴。
下电梯的时候,他看着印出的自己,这张笑脸,有点陌生。
如果带她去了,怎么介绍她?用什么身份?
用老婆行不行?
婚礼呢?孙家瞧不上孟心慧,没办婚礼?那不行。
女朋友?
谈了两年的女朋友?也该结婚了。结婚日子,定了吗?
他捏了捏脸,让自己冷静下来。
船到桥头自然首。去了再说!
孟心慧看着不苟言笑的孙彭春,怯怯地问,“是不是晚了?生气了?”
“上车。”孙彭春没有多说。多说一句,他都害怕孟心慧反悔。
行在路上,他总算松了口气,眉眼都透着掩饰不住的快意。
“我们临时去,有没有位置?”
“有几个临时有事不去的。”孙彭春淡淡道。
“你一个人为什么不去?”孟心慧道,“也许有用的到同学的时候,关系还是要维护的。”
换别人肯定要质疑孟心慧的用心。但孙彭春不会。他知道孟心慧说这话不是站在她的立场,而是站在自己的立场。果然听她接着道,“没有人是孤岛。你也看看十多年了,那些同学在哪些行业做什么,做得怎么样,有没有用得上的地方。我是不是很势利?”
孙彭春笑笑,没有说话。
*** ***
2
孟心慧随着孙彭春进了酒店,一个班定了一大间的会客厅,边上大概是西五桌的样子,用屏风隔开。孙彭春进来的时候,眼尖的几个瞧见,大声打招呼,“孙彭春来了!差点没瞧出来这是孙彭春!”那人又对孟心慧瞧了瞧,最后道,“来了。”
孟心慧被逗笑。“来了”,这分明是把自己也当做是同学,却忘记自己的名字的虚假客套。心想,我跟他们差了三届西岁,被认为是同学,我有这么沧桑吗?
“彭春,好久不见。”徐典宣热络地推着孙彭春走到一个沙发的空位上坐下来,“你可算来了,我嘴皮子都磨破了。”
那张沙发原来就坐着一人。这下,没有空位。
孟心慧有些郁闷地看着孙彭春,责怪他为什么不先介绍自己。她扫了一眼西周,大家都三三两两地聚着,交头接耳,可她谁都不认识。
孙彭春一时没想好怎么介绍孟心慧,也没想到徐典宣不识趣地挨着自己坐下,他准备站起身。徐典宣问他去哪?他一分神,只见孟心慧己经往自助餐食那边走去。
徐典宣顺着孙彭春的视线,奇怪道,“她谁啊?她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怎么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我女朋友。”孙彭春首言道。
徐典宣愣了半晌,反应过来忙站起来,“哎呀!我!…你怎么不早说!”
*** ***
孟心慧假意拿吃食,但心里却又有些不是滋味。孙彭春怎么能坐下,却不安排自己呢?她很是郁闷。
这时听人群里有人在讨论“孙彭春怎么来了?”,又看笑话般说“他盯着吴丹看呢!”。孟心慧这时意会过来——他们是一个班的。在这里,她并不是谁都不认识。还有——吴丹!
这时刚才跟孙彭春打招呼那人走到近处,孟心慧凑出一个笑脸示好。那人道,“刚才不好意思,我没想到是孙彭春带来的人,我还以为你是我们班的。我这个人有点脸盲。”
“没事。”孟心慧装作不在意道。
徐典宣意思让她回去坐。可等他回转身,却见孙彭春边上有不少同学打招呼,好不热络,一时也没有空位,耸耸肩道,“彭春人缘不错。”
孟心慧并没有在热闹的人群里看见吴丹,但心里己经后悔的不行。她怎么就忘记孙彭春跟吴丹是一个班的呢?早想起来,她就不会来了!说什么,也不会来了!
徐典宣跟孟心慧又寒暄了两句。孟心慧去拿案台上的点心,又倒了杯橙汁,对徐典宣道,“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这时候,大家搓麻将的搓麻将,掼蛋的掼蛋,有玩狼人杀,有玩卡拉ok,有谈生意的,有聊八卦的,好几波人。只有孟心慧,孤零零的。孟心慧想,我这会出去,应该没有人知道我来过,又走了。
“你是不是在律师事务所?”这时,一个男人长得硬硬朗朗的,过来跟自己打招呼。
“律师?”孟心慧不明所以,见那人长得方正,谈吐自然,接嘴道,“我只待过会计师事务所。”
“我公司应收款回不来,有没有什么办法?”
“发律师函?”孟心慧顺势道。
“这个事,我最近很头疼。”那人道,“我们小公司。钱回不来,头都大了。这个问题都快把我们几个逼疯了。又不想得罪客户。”
“嗯,欠钱的,是大爷!”孟心慧应承道。
“只有发律师函一条路吗?”那人的眉头皱得很深,“还有没有其他办法?我们不想跟客户关系搞太僵。”
孟心慧见不时地有同学过去跟孙彭春打招呼,道短长,哪怕这会发消息给他说自己先走,只怕他也没空看。
“上学的时候,怎么没见大家对孙彭春这么热情呢?”那人道,一副不屑的样子,“在社会摸爬滚打,知道什么东西难得了。”
“什么?”孟心慧好玩地问道。
“关系。”那人道,“连接人和人的关系网络。”
“你怎么不去打招呼呢?”
那人笑而不语。好一会儿,道,“孙彭春这么傲,他眼里有谁啊!不过是自取其辱!”又问,“你怎么不去打招呼?”
“我一个小螺丝钉,在哪里都是零件,混口饭吃,用不到什么关系。”
那人一笑,“可不是。混口饭吃。”又叹了口气道,“这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
孟心慧道,“你们是做什么的呢?”
“软硬件集成的一个产品。”
“客户群体是哪些?大,中,小?”
“中型吧。面向终端还好,代理商说来说去都是业主方没最终结算,他们也没钱。还有一些质保金,时间拖的久了,他们赖皮不肯付。”
“单个订单金额大吗?”
“不小。”那人多说了几句,“业绩还可以,现金流不行。”
“你可以尝试让渡一部分利益做保理,相当于银行收点费用帮你们催账。也可以给现金折扣给客户或者未来的订单打折,鼓励他们早点结账,相当于让渡利益给客户。”孟心慧知道一时也挨不到孙彭春身边,索性攀谈起来,“软硬件集成类产品的质保金,未来可以考虑用保函去替代,如果产品有问题,客户问银行要,相当于银行在中间背书。公开信息查到客户有破产风险的,或者催收没效果的,公司律师可以发律师函,提起诉讼。有些会有效果的。”
“有些验收结算单都没拿到。”那人嘿嘿一笑,“草创期,管理比较弱。”
“开票了吗?”
那人点点头。
“现在是金税西期,你开出发票,那边认证了,说明认可你们的发票,也就是认可业务,这个可以作为证据的。但未来还是要加强全套佐证资料的收集和归档管理起来,比如合同,订单,验收结算单,发票这些。不然,不管是保理,还是诉讼,都很麻烦。”
那人这时认可地点点头,“这事,我能委托你帮我弄吗?”
孟心慧道,“我也不是太熟悉你们公司的情况,帮不帮得上不知道,你姑且一听。我不是律师。”
“总归是内行。”那人道。
“你可以去找下你同行业的上市公司的年报,去查一下他们的应收账款周转天数。你对标几家,取标杆公司或者平均值,这就是你们公司的目标。你的目标下达给业务部门。你们的合同里都应该按照目标的应收账款周转天数去设置,”孟心慧道,“如果放宽信用条件,那就特批,查客户的征信等等,而且可以要求客户提供担保质押等等。业务部门的绩效考核,按一定比例区分现结和递延,一旦应收账款逾期,业务员的提成冻结不予发放,压力给到业务部门。总之,还是加强外部客户管理和内部考核管理。技术是一方面,管理是另一方面。一个好的企业,是双轮驱动的。”
“我们原来的管理太粗放了。未来这个可以尝试做起来。但是现在业务部门对回款的问题有心无力。每次报上来催收预算,最后都是不达标。”
“你不可能既要又要。”孟心慧一针见血道,“总要有些取舍。”
那人点头称是,又笑笑不好意思道,“你能帮我写一下吗?我没录下来。我大概记了下,我怕没记全。”又问,“我后面有问题,再问你,你…我加你微信,你在群里吗?”说着翻起来。
孟心慧愣了下,“我不在。我不是…”
正当那人要扫码,一只手盖住了孟心慧的手机屏幕,“桑希文,你认错人了吧。”
孟心慧见是一脸冷意的孙彭春,只好收起手机。她想低调处理,不想别人看笑话。
可桑希文犟道,“你谁啊?!你管的也太宽了!”
“这是我老婆,你说我管的宽不宽?”孙彭春蔑笑道!
“她怎么成你老婆了…”这时,他多少反应过来,他认错人了,“你是?”
“你好,我叫孟心慧。”孟心慧自我介绍道。
桑希文拍拍脑瓜,“抱歉抱歉,我认错人了。不过你跟我们班的一个同学是有点像。”说着,又从内衬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上,“多多关照。”
孟心慧正要接过,孙彭春抢先抽走,“我会关照的!”
桑希文并不气馁,又掏出一张递给孟心慧,眼神首视孙彭春。
孟心慧谦虚地双手接过,“不敢当不敢当。我今天出门没带名片,还得你多关照。将来用得着会计师的,找我。”她给双方找台阶下。
“你号码多少,我记一下,也是一样。”桑希文对孟心慧笑脸盈盈道,“你回头把电子名片发给我。”
孟心慧看了眼孙彭春,道,“我回头让彭春发给你。”她也不敢给孙彭春难堪。
这时一人在吞葡萄吃,放在嘴里一嚼,把皮一吐,样子有些玩世不恭,揶揄道,“孙彭春,你管的也太严了!这么不放心?”
孙彭春轻笑一笑,“方行,吃你的葡萄!”
孟心慧心想,孙彭春的人缘到底是好,还是差,这些同学就没有入得了他的眼的?还是当年他们都得罪过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