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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从游泳馆出来,时间还早,才三点一刻。
两个人去邵乙美术艺术馆逛了逛。
“在红蓼榭吃吧。”从美术馆出来,孙彭春道:“你还有力气炒面吗?游泳怪累的。”
“你回家吃吧。你妈不是喊你回去吃?”孟心慧劝道,“你以前不回去吃,是你的事。现在不回去吃,都是我的锅。”
“那你呢?”孙彭春道,“你跟我一起回去吃,我就回去。”
“你何必多此一问。”孟心慧笑笑道,
“走吧,我们去红蓼榭。”
“你就当是为了我。”孟心慧拦住他,仍然劝道,“我随便哪里吃点。”
“我明天回家,行不行?我回去,也都待在自已的房间,干活或是打游戏。”孙彭春不满道,“他们也鲜少找我。不知道为什么非得我回去!”
“我也想要有自已的空间。”孟心慧道。
听到孟心慧这么说,孙彭春只好同意。
*** ***
红蓼榭是一个江城系的餐厅。
两人来到二楼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从这个窗口望出去,刚好能够看见曲江的支流从外面流过。一两只野鸭子在水塘边芦苇里嬉戏,发出呱呱呱的叫声。别有一番风味。
孟心慧对埋头点餐的孙彭春说:“刚才她向你抛媚眼。”见孙彭春毫无反应,又道:“刚才有个人冲你回头了,长得挺好看的!”
孙彭春一脸平静地道:“我看到了。”
孟心慧温柔地笑。她把外套脱了,架在椅子上,安安静静地坐着看落日斜晖。不一时,她从外套的口袋里取出手机,对着看菜谱点餐的孙彭春拍照。
照片定格的时候,孙彭春从菜谱抬头,对着她的镜头一笑。
孟心慧点开照片。照片上,日薄西山,斜晖照在河面,波光粼粼。芦苇和野鸭相映成趣。孙彭春含笑看着镜头,一脸的满足。
“你还挺上相的嘛,”孟心慧十分自得,“你看看!”说话间递手机过去。
她再一抬头,正瞧见门关那边转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孙彭春只赞道,“构图挺好的。”他把手机递还给她,看见她惊愕的表情,不知身后发生了什么,回过头去。
只见服务员对两人道,“真不好意思。二楼靠窗的位置已经坐满了。一楼大堂可以吗?”其中一人被服务员挡着,另一人是朱建明。
一个女声埋怨说,“楼下说二楼还有位置,我们才上来的。”又对身边的人恼道,“不是让你订位置的吗?怎么会忘记!这么重要的日子,你都会忘记?你成天都在忙什么!”
孟心慧收敛了神情,因为孙彭春之前说朱建明跟她分手,是她方面的原因,她也不高兴看孙彭春,此时转头看向窗外。
“不介意的话,可以挤一挤吗,孟心慧?”不知什么时候杨怀青走了过来,挑衅道。
孟心慧望着朱建明,咬着唇,等着他说点什么。
朱建明显然没有想到碰到孟心慧。注意到孟心慧对面坐着的孙彭春,他报之一笑。看见孙彭春身下的轮椅,他的笑容僵在那里,渐渐散去。他错愕:那天参加婚宴的时候,竟然没有发现——孙彭春是残疾?!
“我介意,怀青。”孟心慧礼貌道,“想必你们也不希望被我们打扰吧。”
“你们在约会啊?担心我们打扰你们吧。心里骂我们不识趣呢,是不是?”杨怀青眼尖,看见椅子上的背包拉链半开着,见是泳镜、泳衣泳帽,吹风机,毛巾之类的,揶揄道,“这是去游泳了?坐轮椅的还能游泳?”
“怀青!”朱建明斥道!
“七八年过去了,杨怀青,你的嘴还是那么厉害!”
杨怀青这时,瞧见是孙彭春,愕了一下,脸色腾地转青!
冤家路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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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高二的教室传孙彭春喜欢杨怀青。
杨怀青当时跟体育生郑阳谈恋爱,觉得孙彭春喜欢自已,特别没面子,特别掉价。在一次收到一封情书的时候原地爆炸!在课间,在走廊上,杨怀青把那封情书撕个稀巴烂扔在孙彭春脸上!她还不泄愤,骂骂咧咧,“你也不瞧瞧你自已什么样子,你配睡我吗?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孙彭春气归气,但也无心去辩驳什么。那封情书是自已写的,是自已的笔迹。说是情书,不过是抄了一首小诗:
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
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
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
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火山在喷,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
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
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
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
当然我也会被一些蝴蝶带入歧途
把一些赞美当成春天
把一个和横店类似的村庄当成故乡
而它们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那封情书,对情窦初开的少女来说,过于坦率,乃至粗鲁,可谓卑劣!
但杨怀青的话,对青春期敏感的孙彭春来说,同样过于坦率,乃至粗鲁,可谓卑劣!
孙彭春后来让人拍了杨怀青跟郑阳在小树林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的照片,寄了一份给校教导主任,贴了一份在学校的宣传栏。
郑阳被迫退学。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杨怀青见了孙彭春,都绕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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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怀青那天敬酒的时候,就奇怪为什么孟心慧坐在了自已这方的宴客桌。但事情多,她转头也忘记问朱建明了。怎么也没有想到,孟心慧的对象竟然是孙彭春?!
“既然大家都认识,那就坐下一起吃呗!”杨怀青大大咧咧地在孙彭春隔壁的座位落座。
孙彭春道,“杨怀青,你现在见我,不怕我了?”
孟心慧把身边座位上的包和衣服挂在自已的椅子上,示意朱建明坐过来。朱建明挨着孟心慧坐下。
“你跟孟心慧怎么认识的?”杨怀青不理会孙彭春的话,自顾自地道,“你们俩在谈恋爱?听你妈说,你在外面有女人,跑回家要跟方文静离婚。不管你爸你妈怎么劝,你都不听。什么女人这么大本事,把孙彭春你迷得晕头转向?!”
孙彭春心里又骂了一遍自已的妈妈,怎么这么大嘴巴?!她到底跟多少人吐槽过!他胆颤心惊地望向孟心慧,见她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孙彭春不得不佩服杨怀青的这张嘴,骂人没带一个脏字——在她的嘴里,孟心慧成了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他孙彭春是出轨男!
杨怀青又对朱建明说,“你瞧孟心慧是不是比跟你在一起那会又漂亮了点?”
朱建明没有说话,抬眼看了看孙彭春。见孙彭春没有看他,只是盯着孟心慧。朱建明又瞪了一眼杨怀青,让她不要乱说话!
“明明变漂亮了!”杨怀青讥诮道。
孟心慧告诉自已不要跟一个孕妇计较,可是心里却不免有些波澜。她见大家光顾着说话,她拿了孙彭春面前的菜单。见孙彭春根据两人的口味,已经点了几个菜——干煸四季豆,冰镇秋葵,清蒸鲈鱼,莼菜汤,她又在菜单上勾了几个菜,问他们的意见。
一开始大家都没意见。点了菜,杨怀青又说想吃酸的,想添个酸菜鱼。刚好一服务员经过,让服务员给加了菜。
加完菜,杨怀青似笑非笑道,“孟心慧本事不小啊!”意思她抢了别人的老公。
孟心慧心想,朱建明既然叫我去吃酒了,我也去了,大家往后就是朋友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也没必要过多纠缠。闹不体面!因此,没有回嘴。
可杨怀青并不罢休,仍咄咄逼人道,“你看上孙彭春什么?!”
孟心慧不由反问道,“你看上建明什么?”
“那要说建明看上我什么?!”杨怀青讥讽道。
“还是你本事大,反话也能正着说。”孟心慧见杨怀青对朱建明不留情面,替朱建明不甘,回嘴道,“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我只知道建明跟我在一起的是橘。”
杨怀青道,“你挺伶牙俐齿的嘛!”
孟心慧回道,“彼此彼此!”
“那可不一样!”杨怀青偷换话题,道,“结婚,跟有婚约,那是不一样的!”
孟心慧气道,“五十步笑百步!”说完,脸涨得通红!她竟入了杨怀青的圈套。三言两语,她竟成了杨怀青一流。
孙彭春坐在孟心慧对面,看她红了眼眶,心里一痛。
“孙彭春有没有睡过你,孟心慧?”
孟心慧的一口茶噎在喉咙里,脸猛地烧起来,叫道,“你在说什么!”
杨怀青一副好玩的样子,“他高中的时候写情书给我,说想睡我!”
孟心慧咽下喉咙里的一口茶,抬头看了眼孙彭春。
孙彭春却一副闲适的样子,念道,“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杨怀青,你说的是这封情书吗?”
“恶俗!”杨怀青仍是?不忍卒听?。
孟心慧笑,“在国内,谈性,”她做了个“嘘”的动作,摇摇头。又道,“余秀华的这首诗还挺前卫的,就像冰心翻译的《论孩子》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当时甚至说现在,都还很有现实意义。‘你们的孩子,都不是你们的孩子’,这个想法到现在都还没有被大家接受。”孟心慧的解释更像是说给孙彭春听的。
“杨怀青,看到没?心慧可不会像你一样把情书撕个稀巴烂扔我脸上!”孙彭春得意道。他大学时代看过孟心慧看过的几乎所有书,他清楚孟心慧脑子里的知识结构,比自已脑子的还要清楚。他就知道,孟心慧接得住这段对白!
杨怀青白了孙彭春一眼!
朱建明不动声色地给孟心慧茶杯里添了水。说是不动声色。在座的,包括孟心慧本人都把他的举动落尽眼底。朱建明又给孙彭春、杨怀青添了茶,最后给自已也续了一杯。
“后悔吗?”孙彭春对着朱建明问道。
朱建明显然愣了一下。
“你是指什么?”朱建明沉静地答道。
“睡了杨怀青。”
孟心慧嘴里的茶忍不住都喷了出来,喷在了地上!桌子上也溅了些!
孙彭春一语双关,既是回应了杨怀青对孟心慧不怀好意、羞辱式的问法‘孙彭春有没有睡过你’,也是看朱建明给孟心慧添水的档口,让他发表‘睡了杨怀青,杨怀青反过来以怀孕为由逼他跟孟心慧解除婚约’有没有后悔,有意刺激杨怀青。
“别说这些了。就不能好好吃饭吗?”孟心慧边擦桌子上的水渍边道。
“心慧值得更好的人!”朱建明盯着孙彭春的眼睛平静道。
朱建明也语带双关,既是说自已配不上孟心慧,又仿佛在说孙彭春你配不上孟心慧。
孟心慧看了眼杨怀青,杨怀青的眼睛冷冷的。
又看了眼孙彭春,孙彭春的眼睛也冷冷的。
朱建明不满意孙彭春的态度,也溢于言表。
可是他有什么立场?前男友?
吃一顿饭这么剑拔弩张,孟心慧觉得风景都不美了。“菜...怎么这么慢...肚子都饿扁了...”
她轻轻握了握孙彭春放在桌子上的手,示意他别在意朱建明说的话。
孟心慧起身借口说去趟洗手间。
洗手的时候,杨怀青正在门口补妆。只见她说,“他知道你跟建明谈过感情吗?”
孟心慧道,“不是你刚才告诉他的吗?”
杨怀青道,“我是说这之前。”
“不关你的事。”孟心慧淡淡道。她很想回一嘴“关你屁事!”但,她忍住了。
杨怀青瞥着镜子里的孟心慧道,“跟孙彭春谈谈可以,可别当真!孟心慧,你条件又不差,跟他图什么?”
孟心慧冷冷道,“你管好自已吧。”说着扭头出去了。
出门的时候,一时恍惚,没找到位置,在大厅徘徊。
“哎呦——”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孟心慧挥挥手说了声“没事”,瞧见座位,坐回去。
“手有没有烫到?”
身边的男人跟对面的男人同时出声道。气氛一时有点胶着。
孟心慧对孙彭春说:“有点疼。”
孙彭春见她手臂上起了个水泡,温柔地斥道:“怎么这么不小心!想什么呢?”
“心慧,你去洗手间用冷水冲一下。”朱建明道。
“没关系。不是很严重。”孟心慧道。
朱建明拉她起来,对她道,“去吧!”
孟心慧只得又去了趟洗手间。她将手臂在冷水下淋,想起朱建明刚才拉她起来,心里百转千回,眼眸有些。
“还真别说,这风景还真挺美的。落日悠悠,挺有味道的。”杨怀青感叹着,见孟心慧落座,问道,“你怎么订到的?这么好的位置!”
“难得出来一趟,总不能去快餐店。中午订的时候还没有位置,本来都打算去旺角城吃一点算了。”孙彭春答道,“游泳出来,这边说空出这么个位置。运气比较好,不知道谁退订了。”
孙彭春说完有意识地看了眼建明。孙彭春有意借预订餐厅位置这件事来说,正是朱建明退了孟心慧的婚,他才有幸跟孟心慧在一起。
朱建明也正看他。但见孙彭春看他,他抿了抿嘴冲孙彭春挤了挤笑容。
“你见过她爸妈了吗?”杨怀青又一次不怀好意地问道。
这时菜也陆陆续续上来。
几人边吃边说。
孙彭春道,“心慧暂时没打算结婚,我这边也刚离婚,现在见家长还太早了。”
“孟心慧不小了!”
“比你小!”孙彭春不客气道。
杨怀青不悦道,“我是为孟心慧好。她爸妈要是死活不同意,你们谈再多年也没有用,瞎耽误工夫!”
孟心慧只顾低头吃饭。
并不负责一桌的话题。
只顾夹秋葵吃。
孙彭春低声嘱咐她说,“凉了吧?多吃点热菜。我给你盛碗汤。”说着,拿起她的碗盛了两勺莼菜汤。
朱建明也示意杨怀青,道,“光顾着说话,菜该凉了。”
孙彭春将盛满汤的碗小心地放孟心慧面前,道,“杨怀青,不是你管的事,你不用管!管好你的男人,别对别的女人太殷勤就是了!孕期出轨的男人,一抓一大把!”
孟心慧觉得这顿饭吃得真累!
“孙彭春,你怕什么?”杨怀青却笑了,“建明跟孟心慧处了四五年了。四五年的感情不会说没就没了。孟心慧烫伤,他不心疼,不在乎,我才觉得他冷血呢!”
朱建明示意杨怀青不要再说了!
孟心慧低头喝完汤,又自已盛了一碗。
仿佛一桌的热闹与她无关。
“还是你小心。她跟建明是过去式,可不止跟你是现在时。”杨怀青仍不罢休,讥笑道,“搞不好你就替别人养女人,养孩子了!”
孟心慧气得脸色通红!
孙彭春见她这次真的来气,对杨怀青冷冷道,“跟心慧道歉。”
杨怀青冷笑一声,“说中痛处了?”
“算了,我们吃完饭就走。”孟心慧道,“她怀孕了,有点脾气,也很正常。大家都别逞口舌之快了!”
“道歉。”孙彭春对杨怀青不依不饶道,“你最好马上给心慧道歉。不然我不知道我会做出比高中更疯狂的什么事情来!”
“孙彭春,你也不瞧瞧你自已什么样。你配得上孟心慧吗?”杨怀青恼羞成怒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孙彭春脸色瞬间变黑!
孟心慧也不悦起来,蹙眉道,“你不可以这么说他...你为什么要说这么伤害人的话?”
“说错了?”杨怀青犟道,“你可怜他?”语气不屑。
孟心慧的脸不由也白一下红一下。她有些坐不住,小声问道,“彭春,我们走吧?”
孙彭春望向孟心慧,没有说话。
他不想走。
走,在此时,仿佛意味着——狼狈而逃。
但他也看出来孟心慧快哭了。他点点头。
孟心慧见孙彭春点头,收拾包裹,对朱建明抱歉道,“我们先走一步。你们慢慢吃。”她还想再说点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朱建明对她点点头,意思不用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