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各自的方向

2025-08-17 4958字 6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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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徐志摩《偶然》

1

外面的夜异常的温柔。写字楼高高在远处,住宅矮矮在近前,一轮残月高挂夜空。孙彭春旋着手指上的戒指,呆呆地想,他居然结婚了。这样想时,轻笑了出来,笑声听上去却有点凄凉。

他已经洗好澡,只穿了一条内裤。他从来都是把自已包裹起来,自已残缺的身体不愿被别人看见,包括他自已。但是今夜他觉得没有必要掩藏。他的背影在深邃的黑夜里,显得越发深邃,像是要被整个黑夜吸进去。

孙彭春在窗前站立了许久,才终于做足了自已的功课,进了房间。

浴室的门开着,里面还冒着热腾腾的蒸汽。室内梳妆台的灯印着白色的婚纱、一对珍珠耳环、一枚银色的戒指。新娘已经躺到床上了,背对着他。

孙彭春对这个房间突然多出来的一切,门上、梳妆镜上、电视机上贴着的大红囍字,白色的婚纱裙,高跟鞋,耳环,长发,女人的气息,一切的一切,心生出一股厌恶。这不再是他的房间,他的床。

看着床前的女士拖鞋,他有种想要逃离的冲动。他这时候甚至怀疑自已的性取向。但他知道,他的取向没有问题。如果可以换一个人躺在床上,就好了!

他上了床,仰面躺在床上。听着旁边的人粗重的喘息声,他在黑暗的夜里裂开嘴,无声地笑!笑容显得诡异无比!

他慢慢地转过身,抱住床上那个人,身子一点一点朝她那边移,靠近她。他能够感受到她紧张的肌肉,她浓重的喘息。他靠近她的脖子,拿脸她的脖子。

闻着她的脖间一股沐浴露的清香,他涎着脸道:“你好香…”怀里的人抱住她自已开始收缩。

孙彭春拿腿靠近她的腿,她的腿。

他能够感觉到她的颤抖,他觉得很好笑。

他放弃了内衣里的高山,顺着她的曲线,一寸一寸地移到她的胯下。孙彭春突然不笑了。他放弃了。

因为他想到了另外一张脸,那么宁静地坐在他对面,翻着书…

“可以关灯吗?”那个人问。

她的声音柔柔的,孙彭春能读出她的不甘。

孙彭春关掉了灯。

他想,也许他该走出这一步,彻底跟过去告别!

他翻身而上,他确实也激动了。但是看着方文静把手臂盖在眼睛上,他感到一种无以言说的忧伤。

如果身下的是她,她也会这么对他吗?

“把手拿下来。”孙彭春淡淡却语气坚定道。

方文静照做了。

两个眼眸对上。孙彭春问她,“做过吗?”

方文静没有说话。她的眼眸干净,像小鹿一般。

孙彭春袭身吻她。

她却非常用力地推开了孙彭春!

“心里有人?”孙彭春朝垃圾桶里吐了口口水!

他一样无法接受方文静口腔里的味道,觉得恶心。

“你要做就做!”方文静不耐烦地叫道!

“你不配!”孙彭春回应道!

方文静冷哼一声,“配不配由你说吗?”

“那你说!”孙彭春把问题抛给她!

方文静把衣服穿回去,翻身背对他,什么也没说。

孙彭春感受到方文静对自已的嫌恶,他没有勉强她,就像他同样没有办法勉强自已。

*** ***

暖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透过薄如蝉翼的窗帘射进来,照到客厅里,照到沙发上。孙彭春躺在沙发上,他的下巴生出黑色的胡茬,一只腿架在沙发上,一只裤管懒懒地耷着。他看着天际一点点变白变亮。

厨房传来一股面包、燕麦的香味,他脑子清醒又恍惚。

他结婚了。

这是个陈述句。他结婚了。

这是个感叹句。他结婚了!

这是个问句。他结婚了?

他去浴室趴在洗漱台,对着两只漱口杯、两只牙膏牙刷发了会愣,我结婚了?

他又问了一遍。

他刷了牙,掬了捧水洗脸。对着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又发了会愣,我结婚了?

他低头看自已的掌纹,感情线一直前进至食指下,进入心灵领域。他对着掌纹发了会思。

人的一生,都刻在其中吗?

他握手成拳。

他的一生,就被他握在了手心里。

然而,他真的能够掌握自已的人生吗?

谁能掌握自已的人生?

方文静递给他一块三明治,往他面前摆了杯燕麦。仿佛没有昨晚的龌龊。

孙彭春咬了一口,荷包蛋、培根、生菜、面包、沙拉的味道齐拥而上,他细细地咀嚼着,咽下。

“蜜月,你想去哪里?”孙彭春问。

“有必要吗?”方文静静静地喝着燕麦。

孙彭春瞟了她一眼。她还是第一次见面的样子,低着眉眼,看上去很安静。但是他不知道她说起话来这么短平快,这么直指人心!孙彭春喝了口燕麦,擦了擦嘴唇,道,“就马来西亚吧。”

“随便!”孙彭春想她不是供人观赏的花瓶,她是带刺的玫瑰!

他订了两张飞往兰卡威的机票。因为马来西亚事件,他选了马来西亚。他想让马航也毁了我吧。

*** ***

马来西亚小岛。蓝色的海、黄色的沙滩,椰子树、凉伞,花裤子、吊带衫,还有燥热和潮湿。

孙彭春在旅馆里联网办公,大多数时间都沉浸在工作中,足不出户。

方文静一个人在沙滩上走,从白天走到黄昏,走到晚上。夜里的风带着股腥味,天上挂着一轮圆月,细小的沙子在脚底、脚趾间,潮水漫过她的脚踝。

她盯着自已的脚踝看了很久,低低地叹了一声。这一声低低的叹息声,瞬间被夜里的风吹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漫步踱回酒店,每一个碰到的服务员都热络地同她招呼。

她转过一个回廊,芭蕉上印着柔和的月光,远处传来一阵尖锐的鸟叫声,不知道从哪里发出来的。

开门进去,他仍是坐在书桌前忙碌,噼里啪啦敲着键盘,在酒店的白纸上奋笔写着什么。

方文静静静地看他。

台灯柔和的灯光照在他的头发上,他的头发上反射出柔和的光芒,不得不说,专注于工作的孙彭春很令人着迷,他长得也很耐看。

但是视线顺着他笔挺的背,滑过他的大腿,落到他的小腿上。一条裤管空荡荡、孤零零地垂着...

她还是感觉到一股从心底钻出来按捺不住的嫌恶!

方文静走进门,淋了个澡。

汗水和疲惫一扫而光,而悲哀仍驻留在心头,任风吹不去,水洗刷不掉。

往事一幕幕浮现上来。记忆的片段,像卡带的录像,画面模糊,声音断断续续。

一会是外公临门,几个人坐在矮椅上说话,自已专心致志削苹果,小小的手握着大大的苹果,生怕一不小心,苹果从手中挣脱,掉到地上;

一会是爸妈争吵,自已被家里阿姨抱在怀里,不知道哭,心底却无比烦躁;

一会是天油灯,火苗在灯罩里跳动,外婆拿红丝白线搓成搓成小绳,缠绕在她的手臂上,说着“活着的人要好好活下去”...

一会儿又是那句“我需要那笔钱,他们家需要一个媳妇”。

泪水和热水混杂在一起,顺着脸颊和身体,流到地上,流进下水道。

两个人相敬如宾,井水不犯河水地睡一张床。

他定的大床房,但是他再也没有碰她,或试图碰她。

每天睡觉时他在工作,她醒的时候他也在工作。

她感觉到他很忙,这个马来西亚的蜜月安排对他来说是不被打扰的工作时间!

*** ***

“这个时候出去留学?你们结婚才不到一个月!”彭敏珠发出一声锐利的尖叫,划破了整个清净的早晨。“这个时候提出来留学,她安的什么心思?!她录取通知书什么时候拿到?早不说,这不是骗婚吗?!”

孙彭春心里苦笑,脸上不露声色,道:“妈,你说到哪里去了。她不过出国念两年书,你就上纲上线。女孩子有向往、追求进步是件好事。”

彭敏珠道:“你真糊涂!这头才签意向书,大几千万的资金打过去,那头就提留学,早不提晚不提,偏偏这个时节提。留学,你以为是好玩?两地分居,挠得慌你!”

孙彭春心里一声冷笑,嘴上劝道:“现在通信这么发达,人跟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她在大洋的那头,我在这头,两个人也近在咫尺。何况交通越来越便利,喝一杯茶的功夫,眯一觉,就从这里飞到了那边。我们想要见面,随时可以见面。”

彭敏珠道,“你以为两地分居是件容易的事?她在那边,有个感冒、发烧,你能帮上什么忙?老话说的好,远水救不了近火,远亲戚不如近乡邻。别人嘘寒问暖,买药煎茶,你呢?两相比较,心思就活络了,想法就多了。你们两个没有孩子,她一脚把你踢开,有什么好犹豫的?不行,好歹留下个孩子!”

孙彭春劝道,“我跟她都还年轻。她只有二十四岁,刚刚开始梦想,我的事业才起步,我们都无心谈论别的,只想趁年轻,多努力,拼搏上游。她学成归来,也才二十六岁,到时我们再考虑要孩子的事也不迟。”

彭敏珠道:“你不想想你多大了。你二十九了。她出国两年,你三十一。再晃荡个两年。方文静看上去文文静静,到底像谁,心思这么泼辣!孙彭春,我瞧你就是傻,你到底像谁,这么傻里傻气!我跟你爸爸,你奶奶和你外公都是十二分精明的人,怎么到了你和玉芳这一辈,一个个书生气重,认不清现实呢!”

孙彭春闻言大笑:“妈妈真的老了。一个人说‘一代不如一代’的时候,她就老了。”笑声带着几分辛辣。

彭敏珠又恨又爱地瞪他:“你还有心思开妈的玩笑。我为你们两个孩子真是操碎了心。方文静要走可以,随便她留洋也好,去住到火星上生活,我也不管。这一年,她哪里都不许去。什么时候生下娃,什么时候放她去!”

孙彭春笑:“妈,说这种话,你真是老封建了。方文静是人。她有她的思想,她的喜怒哀乐。我娶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只会下蛋的母鸡。你要是这么要求,就是把我看作是一只公鸡了!”孙彭春在彭敏珠那里,又恢复了儿子的调皮和生气,心里道:“管她方文静留洋还是飞到火星上。她爱飞到哪儿,飞到哪儿。我有妈妈也够了。”

彭敏珠作气地、狠狠地拍了下不争气、胳膊肘往外拐的儿子,道:“我真被你气死了!再坐一会儿,妈给你切块哈密瓜。”

她从冰箱里取出半只哈密瓜,切成块状,心里沉吟:她方文静内心还是嫌弃彭春的,不然不会走这么一步棋。看孙彭春这般软磨硬泡,好说歹说,她又想既然孙彭春支持,想必某种程度上方文静也是使了十八般武艺的!

*** ***

车上。

孙耀国坐在副驾驶位,彭敏珠、方文静和孙彭春坐在后排。彭敏珠着方文静的手,看着外面的天气。清晨的风凉飕飕,天空深蓝一片,万里无云。

彭敏珠叮嘱道:“到了那边,不论多晚,给彭春报个平安。你一个人出门在外,凡事要当心。遇到什么事,联系彭春,别忘记,你是个有丈夫的人。”

孙彭春在心里冷哼一声。车内的人,包括孙耀国,包括耿叔,更不论方文静,想必都听懂了妈的言外之音。

表面上,提醒她有个依靠,内地里,暗示她在外安分些。

听她答道:“妈,我会的。”

不一时,一只手握住自已的手,触感柔软。

孙彭春第一时间反射性地要抽回,但仍是抑制住内心的厌恶,轻轻地、象征性地回握了下她。

彭敏珠瞥见那两只交握的手,和失神的孙彭春,稍感安慰地笑笑。

孙彭春陪着方文静托运行李,取了登机牌,陪她排队安检。

“出了国门,自已照顾好自已,有什么需要帮助的,给我打电话,能帮的我会帮的。”

方文静没想到孙彭春会这么说,一时有些感动,“谢谢。”

“没事。做不成恋人还可以做朋友,我没那么小气。”

说完,孙彭春大方地张开双臂。

方文静拥抱了他,“谢谢。”

孙耀国和彭敏珠都看在了眼里。

看着她安检通过,转身消失,孙彭春竟松了一口气,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回到家,他把所有跟“囍”有关的,跟她有关的东西都收拾起来。看着回归到自已独有的空间,他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他把床单被套枕套也都换了,换出来的,丢洗衣机。他躺在新换的床单上,来回翻滚了两下,“他的空间,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