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道城的庆功宴,终究没能持续太久。
酒喝到一半,张苞正唾沫横飞地吹嘘自己是如何在夷陵城下“一声吼,吓退吴狗十万兵”时,一名风尘仆仆的斥候,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府衙内所有的热烈气氛。
“报——山长,将军!斥候于上游三十里处发现,吴军水师正在集结!其战船往来于江面,似乎……似乎在布设铁索与暗桩!”
“什么?”张苞把酒碗重重往桌上一顿,酒水溅出,他却浑然不觉,“吕蒙那老小子,他想干什么?他这是想把长江给锁了?”
书房内,刚刚换过伤药,脸色依旧苍白的关羽,那双半闭的丹凤眼猛地睁开,一道精光闪过。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了主座上的李渝。
李渝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他只是挥了挥手,让那名斥候下去休息,而后缓缓站起身,走到了那副巨大的沙盘前。
“他不是想锁江,”李渝拿起代表吴军水师的黑色令旗,在从夷道到秭归的狭长水道上,不紧不慢地插下了一排,“他是想把我们,切成两段。”
马良何等聪慧,立刻明白了过来,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山长的意思是,吕蒙要切断我们夷道与秭归大营的联系?秭归是我军的根基与粮草中枢,若联系被断,我等驻扎在夷道的数万大军,便成了一支深入敌境的孤军!”
此言一出,刚刚还带着几分酒意的将校们,瞬间清醒过来,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龙王渡一战,他们虽然打出了威风,但也几乎拼光了神机营的精锐。此刻的夷道,看似是蜀军的前进基地,实则更像是一个伸出太长的拳头,根基并不稳固。
一旦被切断了与后方的联系,粮草、兵员、军械的补给都将成为大问题。
“这老狐狸,好毒的计策!”关兴一拳砸在掌心,眉宇间满是忧色,“他这是要将我们活活困死在夷道!”
“困死?”张苞眼睛一瞪,又恢复了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他有张良计,俺有过墙梯!怕个鸟!他敢锁江,俺就敢带兵去砸了他的铁索!俺就不信,他那几艘破船,还能挡得住俺的丈八蛇矛!”
“苞儿,休得胡言!”关羽沉声喝止了张苞。
这一次,他的语气中没有了以往的严厉,反而多了一丝复杂的意味。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莽撞儿子,又看了一眼气定神闲的李渝,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曾几何前,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迷信武勇,认为天下没有一刀解决不了的事情。可自从遇上李渝,尤其是龙王渡死里逃生之后,他才渐渐明白,战争,远非沙场上的冲杀那么简单。
那是一种更高层面的较量,是人心、智谋、乃至天时地利的综合博弈。
而在这一点上,他,关云长,己经落后于时代了。
“子玉,”关羽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第一次在公开场合,用如此平等的语气称呼李渝,“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李渝身上。
李渝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伸出手,将龙王渡那枚代表吴军的棋子,重新扶正,然后又在渡口周围,密密麻麻地插上了更多的黑色令旗。
“在我们商议如何破局之前,我们得先想明白,吕蒙为什么敢这么做。”李渝的目光扫过众人,“龙王渡一役,他折损近两万兵马,可谓是元气大伤。按理说,他此刻最应该做的,是固守夷陵,舔舐伤口,而不是立刻发动如此冒险的反击。”
“他就不怕我们趁他分兵锁江,主力尽出,首捣他夷陵老巢吗?”
这个问题,让众人陷入了沉思。
是啊,吕蒙凭什么?
“因为他算准了。”李渝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那是一种棋逢对手的欣赏,“他算准了,我们不敢。或者说,我们没有能力再发动一次像龙王渡那样的奇袭了。”
他指了指关羽身上那尚未痊愈的伤口,又指了指在座将校们脸上那掩饰不住的疲惫。
“神机营伤亡惨重,将士们血战一夜,己是强弩之末。最重要的是,我们手中那出其不意的‘潜龙舟’,也己经在龙王渡一战中,彻底暴露。同样的计策,对吕蒙这种人,绝不可能生效第二次。”
“他正是看透了我们的虚实,才敢如此肆无忌惮。”李渝的声音很平静,却让在场不少人脸上发烫,“他吃定了我们现在只能被动防守,所以,他要夺回主动权。而锁断长江,就是他夺回主动权的第一步。”
“不仅如此,”李渝拿起一枚小旗,轻轻放在了龙王渡的模型上,“你们看,他兵败之后,非但没有放弃龙王渡,反而第一时间派兵收复,并且加固了防御。你们猜,他现在会在那里做什么?”
“陷阱!”关兴脱口而出。
“没错。”李渝赞许地点了点头,“一个巨大的陷阱。他把龙王渡变成了一个血肉磨盘,等着我们因为补给线被断,心浮气躁,主动去攻击他。他就是要用坚固的工事和数倍的兵力,来消耗我们本就不多的有生力量。”
“锁断长江,围点打援。”李渝一字一顿地总结道,“只不过,这一次,他围的‘点’,是我们整座夷道城。他要打的‘援’,是来自秭归的每一粒米,每一支箭。”
一番分析下来,整个书房内,鸦雀无声。
吕蒙那阴狠、毒辣而又滴水不漏的连环计,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让所有人都感到了一阵窒息。
这个对手,太可怕了。他就像一条受伤后变得更加狡猾的毒蛇,在你以为他己经奄奄一息时,却悄然张开了更致命的毒牙。
“那……那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啊?”张苞急得抓耳挠腮,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完全不够用了,“打又不能打,等又不能等,总不能坐在这里等死吧?”
“谁说不能打?”李渝忽然笑了。
他走到张苞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翼德,想不想再去长江上,兜一圈风?”
“啊?”张苞一愣。
“吕蒙在江上布防,必然需要时间。其阵型也定然是从上游往下游,逐步推进。”李渝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我要你,率领五百名水性好的弟兄,乘坐我们剩下还能用的几艘潜龙舟,去试一试。不用恋战,更不要深入,只需与吴军水师稍一接触,探明他们的虚实,立刻就回。”
“就这么简单?”张苞有些难以置信。
“就这么简单。”李渝点头,“不过,你要记住,这次不是去唱戏,是去摸老虎的屁股。老虎的屁股,摸一下可以,摸多了,可是要被咬的。其中的分寸,你自己拿捏。”
“嘿嘿,军师放心!”张苞一听有仗打,顿时来了精神,拍着胸脯保证道,“俺保证只摸一下,摸完就跑,绝不回头!”
他那副猴急的模样,引得众人一阵莞尔,凝重的气氛也为之一松。
然而,当张苞兴冲冲地领命而去后,李渝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敛去。
他看着沙盘上,那条被黑色令旗锁死的长江水道,轻声对身旁的关羽和马良说道:“张苞此去,是明棋。是去告诉吕蒙,你的计策,我们己经识破了。”
“而我们真正的胜负手,不在这江上。”
他伸出手,从沙盘上拿起一枚小小的,毫不起眼的棋子,轻轻地放在了夷道城南面,那片广袤的,地图上只画着连绵山脉的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