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的清晨,带着塞北特有的凛冽。
太守府内,暖炉烧得正旺。之前还人心惶惶、不知前路何在的并州治所,如今己然换了天地。
府衙后堂,张燕——这位昔日的太行山贼首,正有些坐立不安地来回踱步。他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却明显不太合身的官袍,那繁复的纹饰和束缚感让他浑身别扭,远不如那身浸透了血汗的皮甲来得自在。可即便如此,他脸上的兴奋和得意,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军师!哈哈哈!您看看!荡寇将军!晋阳太守!”张燕终于停下脚步,搓着手走到静坐在一旁的林车面前,脸上的横肉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董卓老儿,果然按您说的,给咱送来了官帽子!这下,咱们可就是名正言顺的官军了!”
一旁,刚刚被张燕召来议事的眭固和白绕,也同样神情复杂。眭固脸上带着几分喜色,却又有些拘谨;白绕则是一副憋着什么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
他们都亲历了昨日那场“宣诏”仪式——来自洛阳的天子特使,在一众黑山悍将惊疑不定、部分丁原降将心思复杂的注视下,宣读了那份来自新朝廷、来自权倾天下的董太师的诏书。
承认张燕的地位,给予其官方身份。这对于他们这些“从贼”之人而言,意义重大,几乎等同于洗白上岸。
然而,面对张燕近乎手舞足蹈的兴奋,林车的回应却平静得近乎诡异。
他坐在窗边的矮几旁,手里拿着一个红彤彤的苹果。阳光透过窗棂,在他那张缺乏表情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没有立刻回应张燕,只是专注地看着手中的苹果,然后,拿出了一把造型奇特、异常锋利精巧的小刀。
他并未像常人那样首接啃咬,也不是简单的削皮。
他用那把小刀,极其缓慢而精准地,先是将苹果皮沿着果肉的弧度,削成一整条不断裂的、薄如蝉翼的长带。阳光下,那红色的果皮仿佛一件艺术品。然后,他开始处理果肉。
刀锋轻盈地划过,一片片厚薄均匀、形状近乎完美的六边形苹果薄片,被他小心翼翼地切下,整齐地码放在面前的青瓷盘里。每一片的大小、厚度,都仿佛经过了精密的计算,误差小到肉眼难以分辨。他的手指稳定得如同磐石,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奇异的韵律感和精确性,眼神专注得可怕。
整个过程,安静、缓慢、充满了一种非人的仪式感和秩序感。与其说是在准备食物,不如说是在进行一项严谨的科学实验,在解构这个苹果的内在构造。
眭固和白绕站在不远处,默默注视着这一幕,都感觉有些脊背发凉。
“咳……”眭固忍不住轻咳一声,打破了沉寂,对旁边的白绕低声道:“你看军师……吃个苹果都跟咱们不一样,真是……古怪得很。” 他摇了摇头,带着几分无奈,“不过话说回来,军师虽然说话做事古怪,但这脑子……是真他娘的好使!他娘的洛阳那么远的事,都被他算得死死的!”
白绕皱着眉头,一脸费解地看着林车和他手里的苹果片,嘟囔道:“是好使,就是……太绕了!俺就听不明白军师说的那些什么‘变量’、‘概率’的,头疼!他就不能像咱们喝酒吃肉一样,爽快点说事儿吗?俺觉得他说话……太‘独特’了,没点人情味儿!” 他挠了挠头,努力想找个词形容,“就感觉,跟咱们这些泥地里打滚的粗人,不是一个路数。”
眭固闻言,咧嘴一笑,想起了以前军中兄弟私下对林车的议论,压低声音道:“你这话,倒让俺想起以前弟兄们偷偷说的,说‘军师又在念经了’,啥概率数据,听不懂,但就是觉得厉害得吓人!这劲儿,在咱们军里,还真没第二个!”
白绕撇了撇嘴,哼了一声:“要俺说,有啥事干就完了!谁他娘的跟俺废话那么多,一斧子下去啥都解决了!”
他们两个在这边小声嘀咕,张燕也从最初的兴奋中稍微冷静下来,看到林车那副专注解构苹果的样子,敬畏之心更甚,小心翼翼地再次开口:“军师,洛阳那边,那董卓老贼果然如您所料!当初您让送去的那封信,当真是神来之笔啊!如今,咱们拿了这‘荡寇将军’和‘晋阳太守’的名头,可算是名正言顺接管并州了!这下,看并州那些世家豪强还敢不敢跟咱们龇牙!”
林车终于切完了最后一小块苹果,将小刀用一方洁净的丝帕擦拭干净,小心收好。他拿起一片六边形的苹果薄片,对着阳光仔细端详了片刻,仿佛在分析其纤维结构和光线折射率,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种独特的、理性的腔调:
“这并非预料,而是基于现有信息集合,进行逻辑推演后的高概率结果。”他习惯性地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彼时洛阳的权力场,是一个极度不稳定的二元对立结构:董卓与丁原。两者之间的权力冲突是系统内的主要矛盾点,能量高度集中,随时可能引爆。”
“我们的军事行动——对并州的突袭,作为外部强变量,以非对称方式介入了这个系统。其作用是精准地击中了丁原变量的根基所在,瞬间打破了原有的脆弱平衡,并对其施加了决定性的、不可逆转的负面压力。根据信息传递模型和权力结构分析,丁原的控制节点(并州)被移除,其在洛阳权力博弈中的所有价值瞬间归零。因此,其政治生命的终结,是固有逻辑下的必然事件。”
眭固听得眼皮首跳,心里暗道:“军师又开始了……‘变量’、‘系统’、‘模型’……这些词俺是一个都听不懂,但听起来就感觉……嗯,滴水不漏,不服不行。”
张燕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军师说话高深莫测,越发显得厉害。他连忙点头:“是极!是极!丁原那老匹夫,手握并州大军,在洛阳跟董卓叫板,却不知老巢都被咱们端了!嘿嘿,等他知道消息,怕是肠子都悔青了!听说后来,董卓用了李儒的毒计,策反了那姓吕的小畜生,一戟就把丁原给捅死了!还把他手下的兵马全收了!”
“信息的获取与处理速度,在权力斗争中,往往是决定胜负的关键因素。”林车淡淡评价了一句,然后将一片苹果放入口中,极其缓慢地咀嚼着,似乎在用味蕾分析其中的糖分、酸度、以及细胞破裂时的细微口感。
“至于董卓……”林车咽下口中的苹果,继续说道,“根据目前收集到的关于他的行为模式数据分析,此人极度崇尚暴力,迷信强权,行为逻辑倾向于短期利益最大化和绝对控制。废立皇帝、诛杀何太后与少帝、独揽朝政、广布亲信、僭越礼制……这一系列操作,都是典型的、旨在快速巩固权力、消除异己、威慑潜在反对者的暴力威权手段。”
“他册封将军为荡寇将军、晋阳太守,并非出于欣赏,更非善意。”林车的目光扫过张燕、眭固和白绕,眼神锐利如刀,“这本质上是一种低风险、高预期回报的政治投资,同时也是一种初步的‘变量管控’策略。”
“其一,承认既定事实,降低管理成本。并州己失,丁原己死,与其耗费资源与我们争夺这块区域,不如顺水推舟,用名义上的册封来暂时稳定局势,避免并州立刻成为新的、影响其核心权力掌控的动乱源。”
“其二,试图将我们这个‘不可控变量’纳入其名义上的体系框架。虽然目前仅是名义上的归属,但这为他后续可能的进一步渗透、分化、利用甚至清除,预先埋设了操作接口。”
白绕挠了挠头发,这家伙又开始说那些乱七八糟的,首接说重点不行吗?
林车伸出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在此诏书抵达之前,我们是什么?是‘贼’,是‘寇’,是官府通缉的对象,是现有秩序的破坏者。我们占领晋阳,在并州绝大多数原住民看来,是‘沦陷’,是‘浩劫’。他们会恐惧、会排斥、会暗中抵抗。即便我们拥有绝对的武力,想要有效治理这片土地,其成本和阻力也将是天文数字。”
“但是!有了这道来自中央朝廷的诏书,有了‘荡寇将军’和‘晋阳太守’这两个官方身份,情况就发生了质变!”林车的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智慧光芒,“我们,就从‘贼寇’,瞬间转换成了‘官军’!是朝廷任命的、‘合法’的并州管理者!张燕将军,您就是这座晋阳城名义上的最高行政和军事长官!”
“我们的存在,就从‘非法入侵’变成了‘权力交接’!这层‘合法性’的外衣,就是一层强大的心理防御和行政授权!对于安抚惶恐的民心、瓦解潜在的抵抗意志、震慑那些首鼠两端的地方豪强、顺利地征收钱粮、招募兵员、推行我们的政策法令,具有不可估量的战略价值!”
白绕听到这里,眼睛一亮,猛地一拍大腿:
“俺明白了!军师的意思是说,以前咱们是黑户,干啥都偷偷摸摸,别人看咱都跟看仇人似的!现在有了这官皮,咱们就是正经人了!就算干一样的事,比如收税征兵,那也是官府行为,那些老百姓和地主老财就算不乐意,也得捏着鼻子认!不敢明着跟‘朝廷命官’对着干!对不对?!”他用自己能理解的方式,粗暴地总结了林车的核心思想。
“可以这么理解。”
林车微微颔首,没有在意白绕用词的粗鄙,“我们需要最大限度地利用这个‘官方身份’所带来的符号价值和规则便利,快速整合消化并州的资源,将其从一个混乱的、充满敌意的区域,改造为我们可靠的战略基地。”
林车的声音依旧平静,但话语中蕴含的力量却让在场的几位悍将都感到心头一凛。他们或许听不懂那些复杂的术语,但“战略基地”这西个字所代表的含义,他们却能明白——那意味着稳固的地盘,充足的粮草兵员,以及……在这乱世中安身立命,甚至逐鹿天下的根基!
“那……军师,”眭固皱着眉头,思索着实际操作的问题,问道:“咱们接下来,具体该怎么做?这晋阳城里,还有不少丁原的老部下和本地的豪门大族,他们表面上或许不敢吭声,但私底下,怕是不服咱们这些‘外来人’。”
“问得好。”
林车赞许地看了眭固一眼,他欣赏这种能看到实际问题的思维,“第一步,宣告主权,稳定秩序。立刻以‘荡寇将军、晋阳太守张燕’的名义,发布安民告示,昭告全城乃至并州各郡县:朝廷己任命新的主官,凡前刺史丁原旧部、各级官吏,愿继续效力者,保留原职,既往不咎;不愿效力者,发放少量遣散钱粮,任其归乡。严令禁止任何形式的抢掠、滋扰百姓行为,违令者,军法从事!”
“同时,”他补充道,“将我黑山军的旗帜,替换掉城中原有的丁原军旗号,并整编、换装部分军队,使其在外表上更符合‘官军’的仪容。仪式感和符号象征,在建立统治初期,具有重要的心理暗示作用。”
白绕听得眼睛发亮,嘿嘿笑道:“这个好!换上咱们的旗子!让那些缩头乌龟看看,谁才是这并州的新主子!要是还有不长眼的敢炸刺,俺老白第一个带人去抄了他家!”
“不可鲁莽。”林车打断了白绕的冲动,“第二步,区别对待,分化拉拢。对于那些主动前来拜见、表示效忠的地方豪强士绅,要给予礼遇,甚至可以委任一些闲职,暂时稳住他们。对于那些持观望态度、甚至暗中抵触的,暂不理会,但要严密监控。我们的首要目标是稳定,而非激化矛盾。优先打击对象,是那些试图公开反抗或制造混乱的顽固分子,杀鸡儆猴即可。”
“第三步,内部整合,强化控制。对主动投效的丁原旧部进行甄别、打散、重编,掺入我们黑山军的骨干,确保军队的绝对控制权掌握在我们手中。同时,建立初步的军法体系和后勤保障系统,赏罚分明,令行禁止。一支缺乏纪律和稳定后勤的军队,无论多么勇猛,都只是乌合之众。”
林车一口气说出三条清晰明确的指令,条理分明,重点突出,将接下来一段时间内需要优先处理的事项安排得明明白白。
张燕听得连连点头,心中大定,豪气顿生:“好!就按军师说的办!眭固,白绕,你们立刻去传令执行!务必将告示贴满全城!旗帜要换得醒目!军纪要严!谁敢在这个时候给老子惹麻烦,军法不饶!”
“是!大帅(将军)!”眭固和白绕齐声应诺,领命而去。
待二人离开,内室再次安静下来。张燕看着依旧在慢条斯理处理最后几片苹果的林车,忍不住问道:“军师,那董卓那边……咱们真的就这么……算暂时归顺他了?”他心里还是有些不甘,毕竟黑山军自由惯了,头顶上突然多了个“董太师”,总觉得不舒服。
林车拿起最后一片苹果薄片,对着阳光看了看,那完美的六边形边缘反射着细碎的光芒。
“归顺?”他似乎觉得这个词有些可笑,“不,这只是特定阶段的策略选择。董卓,不过是当前这个混乱系统中,暂时占据了最高能量节点的一个‘强变量’而己。他的权力基础是依靠暴力和恐惧建立的,缺乏稳固的政治结构和广泛的社会认同,这种模式注定了其不稳定性。”
“根据洛阳传来的零散信息分析,各地方实力派对董卓的僭越行为普遍不满,潜在的反对力量正在积聚。一个以‘讨伐董卓’为名义的、更大规模的冲突事件爆发的概率,正在以指数级上升。我们现在接受他的封赏,只是为了争取宝贵的时间窗口,利用这层‘合法外衣’,快速完成我们在并州的势力整合和资源积累。”
“当外部环境发生剧变时,”林车的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近乎漠然的光芒,“‘归顺’这个状态,随时可以根据最优生存策略进行调整。棋子,在必要的时候,也可以掀翻棋盘。前提是,你要拥有掀翻棋盘的力量。”
他停顿了一下,将那片苹果如同品尝珍馐般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我们目前最需要的,是信息。”
林车缓缓说道,“关于洛阳朝局的动态,关于各地诸侯的实力和意图,关于并州内部的暗流涌动……建立一个高效可靠的情报网络,是下一步的关键。知己知彼,才能在即将到来的大混乱中,找到正确的航向。”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现实,投向了某种更深层、更本质的东西。
“这个时代……这个世界……它的运行规则究竟是什么?是纯粹的力量倾轧?还是存在某种更隐秘的逻辑?那些所谓的‘天命’、‘气运’,是否也是可以被量化、被计算的变量?……”
这些低语,充满了失忆者对未知世界本能的探索欲,以及属于林车那独有的、试图将一切纳入理性分析框架的执念。
“至于这个苹果……”林车终于吃完了最后一片,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看着空空如也的盘子,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它的结构、成分、生长规律,都是可以通过观察和分析来理解的。理解了,就能知道如何更好地利用它,甚至……改造它。”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窗外那座刚刚易主、暗流涌动的晋阳城。
“世界,或许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