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荆棘牢笼与薄荷微光

2025-08-15 3533字 10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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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附着在每一次呼吸里,像一层撕不掉的、带着消毒剂冰冷的薄膜。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肋下深处尚未愈合的暗伤,泛起细密绵长的钝痛。宋若槿陷在过分柔软的白色枕头里,十岁的身体裹在宽大的病号服中,更显得异常瘦小脆弱。干燥洁净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近乎虚幻的漂浮感,与记忆深处地牢里浸透骨髓的湿冷、血腥和污秽格格不入。

太干净了。干净得让她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触碰到盖在腿上的薄被时,那过分的柔软反而像细针,猛地刺破了记忆的脓疮——

……

冰冷刺骨的脏水,裹挟着浓重的铁锈和腐土腥气,毫无预兆地兜头浇下!水流粗暴地灌进十岁女孩稚嫩的口鼻,呛咳被死死锁在喉咙深处,变成撕裂般的痉挛。沉重的铁链将她的手腕高高吊起,脚尖只能绝望地悬空,每一次呛咳都让冰冷的金属更深地勒进皮开肉绽的腕骨,摩擦着底下森白的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寒冷是无数毒针,穿透薄薄的皮肤,狠狠扎进骨髓。她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疯狂地咯咯作响,在这死寂的囚牢里异常清晰刺耳。

“啧,殷家的大少爷,这身金贵的骨头,也没传闻中那么硬嘛。”一个油滑黏腻、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贴着冰冷的石壁响起,带着施虐者特有的快意。

紧接着,是沉闷得令人心悸的、骨头被硬生生折断的脆响!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破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闷哼,穿透了冰冷厚重的石壁,狠狠扎进宋若槿的耳朵,像一把钝锈的刀子绞紧了她小小的心脏。隔壁!是殷南!那个被拖进来时,即使满身血污,侧脸轮廓在昏暗光线下也异常冷硬倔强的十二岁少年。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烧融了冻僵的恐惧,宋若槿猛地挣扎起来,纤细手腕上的铁链疯狂晃动,哗啦作响。“畜生!放开他!”嘶哑的尖叫带着血腥味冲出她干裂的嘴唇。

“哟,小崽子急了?”那黏腻的声音转向她,脚步声带着恶意逼近。一只冰冷粗糙、指甲缝里嵌满黑泥的大手猛地掐住她小小的下颌,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强迫她扬起稚嫩的脸庞。“自身难保,还有闲心管别人?”浓重的口臭和血腥气喷在她脸上。

绝望的冰冷彻底淹没上来。就在意识即将沉沦的边缘,一点微弱的、截然不同的触感,突兀地落在她因寒冷而麻木、布满细小裂口和瘀青的手背上。

冰凉,光滑,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

是叶子。

一片小小的、被揉得发蔫的薄荷叶。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带着药味的温热体温。是那只刚刚松开她下颌的手,在转身离去前,极其隐秘地塞给她的。

她猛地攥紧叶子,指甲掐进叶肉,一缕清凉苦涩的汁液渗出。在浓重的铁锈血腥味中,这一点微弱的植物气息,像一根救命的针,骤然刺破了沉重的绝望。她贪婪地、不顾一切地将叶子凑近鼻端,深深地吸气,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那点微弱的凉意,是她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光。

施虐者似乎对隔壁失去了兴趣,脚步声和污言秽语渐渐远去。死寂重新笼罩,只剩下水滴从冰冷石壁滑落的单调声响,以及……隔壁压抑到几乎听不见的、痛苦而沉重的呼吸声。

宋若槿小小的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她攥着那片薄荷叶,像是攥着最后的勇气。黑暗和寒冷无边无际,隔壁那个少年的痛苦喘息,成了这死寂里唯一的陪伴。一种奇异的、同病相怜的联结,在冰冷的地牢里悄然滋生。

她不知道隔壁是谁,只知道他叫“殷家的大少爷”,和自己一样,被关押、被折磨。他的痛哼,让她觉得自己不是唯一坠入地狱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当隔壁的喘息稍微平复了一些,宋若槿鼓起全部勇气,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冰冷石壁的方向,发出了极其微弱、如同幼猫呜咽般的声音:“你……你还好吗?”

隔壁的呼吸声猛地一窒。死寂。

就在宋若槿以为对方不会回应,或者己经晕过去时,一个嘶哑到几乎破碎、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带着十二岁少年特有的变声期低沉,穿透了石壁:“……死不了。”

那声音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和隐忍的痛楚。这简单的三个字,却像一块投入冰水的石头,让宋若槿冻僵的心脏微微松动了一下。他还在,他还清醒。

“他们……为什么抓你?”她小声问,牙齿还在打颤。

隔壁沉默了片刻,那嘶哑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嘲讽:“家里……有狗,想咬死主人。” 他喘了口气,声音更低了,“你呢?”

“我不知道……”宋若槿的眼泪无声地涌出来,混着脸上的污血,“他们说……要抓宋家的人……爷爷很生气……”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恐惧和委屈让她语无伦次。

“宋家……宋元礼的孙女?”少年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了然,随即是更深沉的凝重,“黑蛇……好大的胃口。”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别怕……会有人……来。”

“真的吗?”宋若槿的声音带着哭腔。

“……嗯。”隔壁的声音很肯定,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笃定,尽管他自己也气息不稳,“撑住……别睡过去……睡着了……就冷了……”

寒冷是这里最大的敌人之一。宋若槿用力点头,虽然对方看不见。“我……我有一片叶子……”她小声说,摊开手心,仿佛对方能看见,“薄荷叶……凉凉的……闻着……好像没那么想睡了……”

隔壁沉默了一下,然后,宋若槿听到一阵极其轻微、带着痛苦的摩擦声,似乎是他拖着身体靠近了石壁。接着,一只同样冰冷、布满伤痕和污垢的手,小心翼翼地从石壁下方一个极其狭窄、几乎被污泥堵住的缝隙里,艰难地伸了过来一点指尖。

那指尖微微蜷曲着,似乎在摸索。

宋若槿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她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那片被她攥得有些发蔫、沾着她体温的薄荷叶,轻轻地、郑重地放在那只伸过来的指尖上。

指尖碰到了叶子,微微一顿,然后小心翼翼地、极其珍重地,将那片小小的叶子捏住,收了回去。

片刻后,隔壁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叹息掩盖的吸气声。

“……谢谢。”少年的声音很低,嘶哑依旧,却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

那一片薄荷叶,成了两个小小囚徒之间无声的桥梁。在接下来的漫长折磨里,当刺骨的冰水再次浇下,当皮鞭撕裂皮肉的脆响在隔壁炸开,当饥饿和寒冷像毒蛇般啃噬意志时,宋若槿会听到隔壁传来压抑的闷哼,她会用尽力气,朝着石壁的方向,小声地、断断续续地哼起妈妈曾经哄她睡觉时唱过的童谣。调子跑得厉害,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但那微弱得几乎听不清的旋律,却像黑暗里摇曳的烛火。

有时,隔壁的少年在她哼唱时,会发出极低的、短促的回应,像是某个破碎的音节,又像是一声沉重的喘息,但宋若槿知道,他在听。在她痛得快要晕过去的时候,那只带着伤痕的手,会再次从那个狭窄的缝隙里伸过来,指尖蜷曲着,里面躺着另一片小小的、不知他从哪里找到的、同样被揉得发蔫的薄荷叶。

这微弱的交换,成了支撑他们活下去的隐秘力量。她给他一点声音,一点人间的微光;他给她一片叶子,一点苦涩的清凉。在绝望的地狱里,两个伤痕累累的孩子,用这种方式,笨拙地、顽强地相互取暖。

有一次,当施虐者离开,宋若槿听到隔壁传来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到那个总是冰冷隐忍的少年,流露出如此脆弱的声音。

“很疼吗?”她小声问,心揪紧了。

隔壁沉默了很久,只有粗重痛苦的喘息。就在宋若槿以为他不会回答时,那嘶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被碾碎般的疲惫和刻骨的冰冷:“……不是疼……是恨。”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背叛……被最信任的狗……咬穿了骨头……”

宋若槿在爱里长大的孩子听不懂“背叛”的全部含义,但她能感受到那声音里滔天的恨意和痛苦,比身体上的伤痛更深。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只是摸索着靠近石壁的缝隙,将自己的小手,颤抖地、试探地伸了过去一点。

片刻后,一只冰冷、带着黏腻血污和粗糙伤口的手,从缝隙那边伸过来,极其短暂地、用力地握了一下她同样冰凉的小手。那力道很大,带着一种濒死般的紧握,仿佛要从她身上汲取最后一点力量,也仿佛是在确认彼此的存在。

然后,那只手迅速抽了回去。

“撑住,小丫头。”隔壁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命令的口吻,“他们抓我们,是要拿我们去换更大的东西……要我们活着当筹码……所以,别让他们得逞……活下去!”

这句话,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刺破了宋若槿心中最深的恐惧。原来,活着本身,就是对施暴者的一种反抗。她用力地“嗯”了一声,将那片珍贵的薄荷叶紧紧按在心口。黑暗中,她仿佛看到了隔壁少年那双即使在酷刑下也依旧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