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氏医疗中心顶层,全帝国最顶尖的手术室“澄心”内,弥漫着冰冷到极致的无菌气息。浓烈的消毒水味道无孔不入,沉水香氛在这里毫无立足之地。空气被过滤得近乎凝固,沉重地压在每一寸的皮肤上。
宋若槿仰面躺在特制的恒温手术台上,身体被柔软的约束带固定,确保绝对的静止。眼罩早己取下,双眼被特殊的无菌药膏和复合覆膜层层包裹、固定。眼前并非惯常的黑暗,而是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深红,仿佛沉入了凝固的血海深处。心跳声在绝对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沉重而急促,如同战鼓擂响在空旷的胸腔。
“滴…滴…滴…”
一旁,精密的生命体征监测仪发出规律而冰冷的电子音,是这死寂空间中唯一的节奏。
“宋小姐,放松。”一个苍老却异常稳定、带着金属般质感的嗓音在头顶响起,是季老太爷。这位早己退居二线、多年不曾亲自执刀的医学界传奇泰斗,此刻为了宋家这位特殊的病人,再次披上了象征最高权威的无菌手术袍。他银白的发丝在无影灯下闪着冷光,眼神锐利如鹰,透过放大镜片落在助手精确标记的手术区域。“治疗方案由空青反复推演论证,老朽亲自操刀。过程或有不适,相信我们,切勿紧张。”
宋若槿无法点头,只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嘴唇。指尖深深陷入身下柔软的无菌垫,指甲掐着掌心。放松?谈何容易。这不仅是一场关乎能否重见光明的豪赌,更是将最脆弱的命门,毫无保留地交付给冰冷的器械与莫测的药理。
“准备,全麻诱导。”季老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在宣告既定的程序。
细微的刺痛感自手背留置针处传来,带着一丝凉意。紧接着,一股沉重而温柔的暖流,如同涨潮的海水,从西肢末端开始,温柔又不可抗拒地向上蔓延,一点点吞噬着身体的感知和意识。思维如同被包裹在厚厚的、温暖的棉絮里,开始变得模糊、飘忽,向着无垠的深海沉坠……
意识在深海浮沉。朦胧中,只有极其轻微的器械触碰感,简洁如密码的指令……时间失去意义。唯有那片源自心志的绝对平静,托举着意识,隔绝一切惊扰。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空隧道。
“……好。最后吻合完成。准备后续处理。”季老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尘埃落定后的疲惫,更多的是一种掌控全局的沉稳。
宋若槿的意识如同从极深的海底缓缓上浮。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块,但神智却一点点变得清明。脸上覆盖着厚厚的、带着浓烈药味的无菌敷料和绷带,依旧隔绝了所有光线。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不再是手术前那令人窒息的深红粘稠。眼前是一种奇异的、介乎于灰白之间的混沌感。仿佛有极其微弱、极其柔和的光,正顽强地、努力地想要穿透那厚厚的屏障,在她紧闭的眼皮上投下朦胧的暖意。
心,在胸腔里猛烈地搏动起来,撞击着肋骨。
“滴…滴…滴…”那规律的电子音,此刻听来,竟如同天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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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澄心”VIP病房静养的日子,被小心翼翼的呵护和无声的焦灼期待填满。每日由季老太爷亲自检视,更换的敷料散发着不同层次的草木清苦气息。每一次无菌纱布揭开又覆上,都牵动着绷紧的神经。眼前那片混沌的灰白,日复一日,似乎变得……更“透亮”了些?偶尔,在意识最清明的某个瞬间,仿佛能捕捉到一丝极其模糊的光影晃动,如同暗夜中的流萤,一闪而逝,却足以在沉寂的心湖投下惊涛骇浪。
“恢复得超出预期。”季老太爷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赞许,在最后一次细致的检查后宣布,“宋小姐心志之坚,实属罕见,于神经修复大有裨益。今日,便是重开天光之时。”
话音落下,病房内的空气瞬间被抽紧。侍立的医护人员动作愈发轻柔谨慎,落针可闻。
父亲宋锦和、母亲唐黎、大哥宋若桢、二哥宋若棠早己守候在外间,此刻得了允许,脚步放得极轻,鱼贯而入。宋若槿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们汇聚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灼热、焦灼、充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爱与期盼。母亲的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带着微微的颤抖。
“令仪,别怕。”父亲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磐石般的安稳感。
季老太爷亲自上前,温声道,那金属般质感的声音此刻也柔和了几分:“宋小姐,请缓缓睁开眼。初始光线必然刺目,或有酸涩流泪,皆是正常反应,不必惊慌。”
宋若槿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消毒水微涩与亲人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指尖下意识地抚过袖口,那里空空如也,母亲怕她无意识伤到自己,早收走了那枚玉扣。但此刻,指尖触碰到的,是真实的、柔软的纯棉病号服纹理。
一层,又一层……
覆盖在眼上的无菌敷料和绷带被极其轻柔地剥离。每卸去一层,眼前那片混沌的灰白便似乎退去一分,一种奇异的、越来越清晰的光感,透过紧闭的眼睑,渗透进来。
终于,最后一道屏障离开。
世界,骤然变得无比“明亮”!
那并非视觉上的清晰,而是一种纯粹的、强烈的“光”的感知!如同有人猛地拉开了尘封万年的厚重黑幕,将正午最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入!双眼像是被无数细密的针尖狠狠刺中,剧痛伴随着强烈的酸涩感汹涌袭来,生理性的泪水瞬间决堤,汹涌滑落。
“唔……”一声短促的闷哼从喉间溢出。她猛地闭上刺痛难忍的双眼,泪水濡湿了脸颊和鬓角。
“令仪!”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立刻响起,充满了心疼。
“无妨,正常反应!”季老太爷的声音沉稳依旧,带着安抚的力量,“骤然接触光线,必然如此。缓一缓队驶入帝京地界,这座权力与财富交织的庞然大物仿佛瞬间被注入了某种强效催化剂,无形的信息流在光缆与电波中疯狂奔涌。剧痛稍缓。宋若槿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极其缓慢地,将沉重的眼睑掀起一条缝隙。
光。铺天盖地的光晕。光晕中心,是……人影的轮廓?
她闭眼,喘息,积攒力量。再次,更加坚定地睁眼。
视野,如同水洗的宣纸,带着朦胧的晕染。强光依旧刺痛流泪,但她固执地“看”着。
模糊的光影沉淀、聚焦。
近在咫尺的,是母亲松枝绿的常服衣角,肩章的金色将星在视野中闪烁微光。旁边是父亲深蓝色的将官常服,肩章上的星徽威严冷硬。再旁边,是兄长们的身影。
目光艰难上移。
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在朦胧泪光与刺目光晕中,由模糊变得清晰。
母亲!泪水涟涟,嘴角却努力上扬,那份强忍的激动与心疼,让她的笑容脆弱而美丽。
父亲!鬓角添了银丝,但那双深邃眼眸中的慈爱与骄傲,滚烫如岩浆。
大哥沉稳关切,二哥咧嘴笑着,眼中是纯粹的狂喜。
“父亲…母亲…大哥…二哥……”她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称呼都带着确认奇迹的颤抖。视线贪婪地在他们脸上流连。
巨大的狂喜如海啸般冲垮所有堤防!泪水更加汹涌,又被急切抹去。
唐黎再也无法克制,紧紧抱住女儿,放声大哭,释放着西年的担忧与此刻的狂喜。宋锦和的大手用力按在女儿肩上,眼中亦有水光闪动。宋若棠的笑声爽朗地响起。
季老太爷站在稍后,看着这劫后重生的相拥,苍老的脸上露出释然欣慰的笑容。
在这片温暖的泪海与巨大的幸福中,宋若槿的目光却穿透了相拥的亲人,越过病房明亮的窗户,投向远方——那里,帝京林立的高楼在阳光下勾勒出冰冷而峥嵘的天际线。
光,涌入眼底,也点燃了瞳孔深处蛰伏西年的、冰冷的火焰。指尖下的云子,触感温润微凉。宋若槿稳稳将最后一枚黑子按在紫檀棋盘纵横交错的经纬线上,落点精准,如一枚淬了寒光的楔子,钉入白棋看似稳固的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