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京市归途美术馆)
深冬的寒意被隔绝在美术馆厚重的玻璃门外。
冬日特展的最后一天,又是工作日,偌大的展厅显得格外空旷宁静。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节油和纸张的气息。
身穿一件深灰色长款大衣的男人站在一幅水墨画前站了很久,像是在赏画,又似乎在出神。
“小让?”一个温和儒雅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男人声回头,看见一位穿着黑色高领毛衣的男士正微笑着看他,气质温润如玉,是霍氏家主霍礼臣。
“礼臣哥?”纪让有些意外,随后想到祈愿的画也在今天展厅之列又不意外了。
“还以为看错了呢,”霍礼臣走近。
“有听说你喜欢国画,但没想到小让还会翘班来看画展呢~”语气还带着熟稔的调侃,丝毫没觉得自己也是翘班总裁一个。
“最后一天了,再不来,就要等很久了。”
霍礼臣收敛了玩笑,目光中多了份关切:“纪氏的事我都听说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找我,别自己硬扛。”
京市有点人脉的人都知道纪仩千里追妻丢下纪氏总裁的位置,刚毕业的纪让接下这个烂摊子,纪氏旁支虎视眈眈。
但霍礼臣和纪仩是好兄弟,自然知道纪仩是在让位,一来纪恋爱脑的仩本就不太喜欢当总裁,二来纪让更合适。
就连霍礼臣都更看好纪让,他有预感,不出几年,纪让将会是年轻一辈继承人中无人能及的翘楚。
“谢谢礼臣哥,暂时...还能控制。”
前有紧紧咬着不放的旁支,后有素来不要脸落井下石的周氏,一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面对商场的内忧外患点评仅仅一句‘还能控制’,己经足够说明他的手段。
霍礼臣轻轻一笑,不愧是纪仩的宝贝弟弟。
纪让的目光重新落回画上,画面上磅礴的金光撕裂厚重的云层,带着摧枯拉朽的生命力。
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齐云山顶,少女那清泠泠却充满力量的声音:“心中有日月,手可摘星辰。”
她能做到,他也可以。
总不能,让仩哥失望吧。
霍礼臣看纪让对着《破晓》时那不同寻常的笑意歪头一笑:“你很喜欢《破晓》?”
“嗯,很喜欢,看着……很有希望。”
霍礼臣也看向画作,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确实画得很好。”
“那比起祈大家呢?”纪让随口问道。
祈愿是霍礼臣的妻子,华国著名的国画大家,此次特展三分之一都是她的作品。
提起妻子,霍礼臣低头一笑,眼底是毫不掩饰的爱意与自豪。
“艺术本无绝对的高下,只有各自不同的光芒。但阿愿在我这里,自然是世界第一的。我想~这位‘望姝’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纪让点头表示认同。祈愿的艺术造诣自是一骑绝尘,但他内心却更喜欢望姝内敛之下磅礴欲出的生机。这话他自然没敢说出来。
霍礼臣看着眼前沉稳出色的年轻人,心思微动,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我有一个‘大女儿’,也很喜欢画国画,天赋极高。你们一个喜欢赏,一个喜欢画,年纪虽然差了些,但感觉……你们会很聊得来。”
“大女儿?”纪让有些疑惑。他只知道霍礼臣有霍晚晚一个女儿。
“是阿愿收的徒弟。”霍礼臣解释道,“那孩子……”
苏妄很少朋友,也不太爱跟外人相处,霍礼臣希望苏妄多交些朋友。
纪让就很合适,喜欢国画,有纪家书香门第的涵养,又谦逊沉稳,不像世家里那些空有表面的子弟,他不放心。
纪让顿时感到一丝无奈的头疼:“礼臣哥……” 他才刚接手纪氏,实在无心于此。
“哈哈哈,”霍礼臣爽朗一笑,拍了拍纪让的肩膀,“别紧张,就当是交个朋友嘛,又不是非得当你岳父不可。今天是我小女儿晚晚的生日,我邀请你到家里坐坐如何?”
纪让松了口气,带着歉意道:“抱歉礼臣哥,明天是双胞胎的生日,今晚得回老宅一趟。替我向霍小姐说声生日快乐。”
霍礼臣脸上掠过一丝真实的遗憾,也不知是遗憾纪让不能去,还是遗憾这‘岳父’当不成。他看了眼手机:“那好吧,阿愿出来了,我就先走了,你慢慢看。”
“好,礼臣哥再见。”
霍礼臣走了几步,又回头说了一句:“对了,我大女儿叫苏妄,国画方面的天才!你要是哪天想认识一下了,随时跟我说哦~”
纪让只能无力地再次应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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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后来是怎么知道苏妄就是望姝的?你们后来又见过了?”电话那头是在车上的孟亦怀的疑惑。
“准确来说,是我见过她。”纪让的声音低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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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年前,皇庭大学部,新生开学典礼)
皇庭大学部气派的礼堂内,座无虚席。
教学主任满脸堆笑地引着纪让:“非常感谢纪总百忙还愿意来给新生分享经验!真是太感谢您了!”
“主任客气了,”纪让的声音沉稳,“嫂嫂有事失约,我自然应该帮忙。”
“虽然傅知夏同学不能来参加很可惜,但有纪总您能来我相信学生们肯定也很受益良多,纪总的高考成绩可是至今无人能打破的呢!”
不太想听奉承的话,纪让随意找了个话题:“我下午还有一个会议,前面是有一位新生代表发言对吗?”
“对对对!”主任连忙点头,“大概十五分钟左右,她讲完您就可以上台了。苏妄同学虽然是艺术生,但可是今年的市理科状元!高考分数就比纪总您当年创下的纪录少了三分!”
“苏妄?”纪让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是的,叫苏妄。”主任并未察觉纪让的异样,继续热情介绍。
后台通往舞台的侧幕有些昏暗。
纪让站在阴影里,目光穿过帷幕的缝隙,落在那方被聚光灯笼罩的讲台上。
一个穿着皇庭夏季白衬衫校服、黑色百褶裙的女孩正站在话筒前。
女孩长高了一些,褪去了些懵懂,但也更自信,更从容,眉眼间那份与生俱来的清冷疏离感更加鲜明,像一朵遗世独立的蔷薇。
聚光灯洒落在她乌黑的发梢和莹白的肌肤上,晕染出一层柔和的光晕,颇有一种灯下看美人的感觉。
“尊敬的老师,同学们大家好,我是大一新生苏妄……”
清泠泠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礼堂,信却不张扬,沉静而有力量。
纪让就站在舞台侧边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她。
原来……你就是苏妄。
原来……你就是望姝。
两个身份,两个名字,在此刻重叠,汇聚成眼前这个光芒初绽的身影。
她站在光明的中央,如此耀眼。
纪让感觉自己的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清晰地、有力地搏动。
咚……咚……咚……
他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沉稳而陌生地撞击着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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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好像……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纪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仿佛那震动尚未完全平息,“我甚至……都不太记得自己后来上台说了些什么。”
“那你后面……就什么都没做?堂堂纪氏总裁也玩深情暗恋那一套?!这对吗?”电话那头的孟亦怀几乎要跳起来。
“兄弟!你好歹先跟人家认识一下啊!大学的男孩子有多生猛你不知道吗?得亏小妄一个都没看上!不然还有你什么事!”
纪让沉默了片刻。
“我从舞台下来,刚好听见……”他的声音顿了顿。
“听见什么?”
“听见有个男孩……在跟她表白。”纪让的语气很平淡。
电话那头的孟亦怀:“……”
“她拒绝了,理由是……”纪让接着说。
“是什么?”孟亦怀小心翼翼地问,预感到这可能就是纪让多年踟蹰的原因。
纪让的眼前仿佛又看到了苏妄当时的神情,平静,甚至带着点礼貌的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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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妄同学,我是高中三年成绩排名都排在你后面的雷寅......我...我喜欢你很久了!你可以...做我女朋友吗!”
“抱歉同学……我大学毕业前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那......毕业以后!我...我可以再跟你表白吗?”
“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如果你还记得的话。”
“我一定会记得的!苏同学你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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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亦怀:“……”
孟亦怀彻底无语了,半晌才恨铁不成钢地吼道:“……然后你就真的默默看着人家这么多年?!就因为这句话?!纪二!你可真怂!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在商场上杀伐决断的活阎王纪二爷吗?!”
“她那时候还太小了,她应该在那个年纪享受自由的青春,而不是被世家的目光束缚。”
他的靠近,只会让她每一步路都被评判抨击。
“可就远远看着……你能甘心?”
纪让没有反驳孟亦怀,只是平静地提醒:“你还没回到医院吗?”
“嘿还嫌我啰嗦上了?”
“纪二,爱情这东西它不讲道理。它可以像一把刀,但它也可以是一剂特效药。”
“我听见护士催你了。”
“最后一句!你现在害怕靠近会伤害她,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的靠近或许能给她带去她最需要的那一点点光。”
雪在细密的冰晶在光影中旋舞。
纪让站在落地窗前,吐出的一缕烟雾模糊了他深邃的轮廓,指尖的烟灰无声跌落。
目光穿过飘飞的雪幕,落在点大的双臂环抱着膝盖蹲着的身影上。
蜷缩在屋檐下的红色身影,在漫天飞雪中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孤单。
画面刺得纪让眼睛生疼,但也不舍得离开视线半分,
比起不能拥有她,他更害怕这个世界再也没有苏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