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温暖的病房,苏妄疲惫地靠在床头。
窗外的雪依旧无声地下着,但那股要将她撕裂的绝望似乎随着那场痛哭,短暂地宣泄出去了一些。
像是回到了两个月前他们初见的那个少女,如一朵高傲的红蔷薇。
纪让看着她苍白的侧脸,沉默了片刻,拿出一个新的手机,递了过去。
“你的手机,”他声音低沉,没什么起伏。
“现场找到时损毁严重,修复了数据,卡还是原来的。”
苏妄的目光落在手机上,指尖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接过来,开机,屏幕亮起。
熟悉的锁屏壁纸瞬间撞入眼帘——照片里,穿着校服的霍晚晚站在中间,比着一个大大的爱心,笑容灿烂得晃眼。
苏妄自己站在左边,嘴角微微上扬露出她的小梨涡,眼神里带着少见的放松和暖意,霍栎安则在右边,咧着嘴笑得阳光又有点傻气。
三个人,一左一右,一起用手臂画着另一个更大的爱心,将中间的晚晚包裹其中。
那是霍晚晚初中毕业那天拍的。
屏幕上显示着密密麻麻的未接来电通知,最顶端的名字是——“安哥宝贝2号”,后面跟着一个刺眼的数字:79。
苏妄的指尖在那个名字上停顿了一瞬,然后抬起头,看向站在床边的纪让,道了句谢。
纪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点了点头:“我去买点水果。”
轻轻带上了门,将空间留给了她。
苏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按下了回拨键。
电话几乎是瞬间就被接通。
“苏妄?!!”
霍栎安的声音像炸雷一样从听筒里冲出来,带着愤怒和浓得化不开的担忧焦灼,“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告诉哥哥!要不是秦渊听家里说的,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瞒着我?!小叔小婶出事!你被赶出霍家!苏妄!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哥哥?!”
一连串的质问像冰雹砸下,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
苏妄握着手机,指尖用力到发白。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沉默。
“说话!苏妄!”霍栎安的声音因为愤怒和恐慌而微微变调。
“……安哥,”苏妄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疲惫和无力,“对不起。”
这三个字,像一盆冷水,浇在霍栎安燃烧的怒火上,最后只剩下无尽的心疼。
他太了解苏妄了,在在意的人面前她只会自责愧疚,把所有的不好都揽在身上。
“小妄别怕,安哥马上到机场了,哥哥回来保护你了!”
“不要!”苏妄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急切,“安哥不要!先不要回来......”
电话那端瞬间安静了,只剩下霍栎的喘息声。
“为什么?”
为什么?
苏妄的脑海里闪过蔡叔说的那个男孩,闪过霍晚晚的病,闪过霍礼杰那晚那张贪婪恶心的脸……
那个孩子6岁,大伯母病逝才西年不到……
你这时候回来,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更乱......
她闭了闭眼,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
“你现在回来,你之前所有的努力就全都功亏一篑了,我没事的,师父师爹……他们会理解你的。”
“霍栎安,你再努力一点点……然后回来保护我们,好吗?”
电话那端陷入沉默,过了好一会儿,霍栎安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妥协和轻微的委屈。
“可是小妄……明天是除夕了。”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想你和晚晚了。”
苏妄的眼圈瞬间红了,喉咙哽得厉害,她用力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勉强压下翻涌的情绪。
苏妄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带着恳求,“安哥...再等等......再等等。”
最终,霍栎安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那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还有晚晚……别让那丫头整天研究甜点,让她多出去运动运动,对身体好。你也别总闷在画室里……”
苏妄一一应下,声音轻柔:“嗯,好,知道了。你也是。”
挂了电话,病房里重新陷入死寂。
苏妄握着尚有温热的手机,怔怔地看着屏幕上那张合照。
等苏妄挂了电话,站在门口很久的纪让终于轻轻推开房门进来。
看着纪让提着一袋的苹果和一盒红色的糕点礼盒,臂弯里还挂着一件混了红色元素的女式毛呢大衣。
纪让的目光在苏妄明显泛红的眼眶上停留了一瞬,没有多问,将那件红色元素的大衣挂在了衣架上,然后拿着苹果和糕点盒子走了过来。
“孟亦怀说你偶尔可以下床走动一下,透透气。外面冷,穿好衣服再出去。” 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她单薄的病号服,补充道,“但不要久待。”
“嗯。” 她应了一声,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应付。
和刚才电话时答应霍栎安的态度完全不一样,前者是郑重乖巧,后者是敷衍随意,但纪让无可奈何。
苏妄的目光落在那个红色的糕点盒上,鲜艳的红色刺得她眼睛发涩,终于彻底接受明天就是除夕的事实。
万家灯火,团圆喜庆,但都与她无关。
纪让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拿起一个苹果,沉默地拿起水果刀削了起来。
苹果皮一圈圈落下,露出里面洁白的果肉,病房里只剩下削皮的轻微声响和窗外隐约的风雪声。
也没人关心不甚熟稔的‘叔叔’给‘侄女’削苹果这种行为合不合理,至少双方此刻都没在意。
削着苹果的纪让似乎在斟酌措辞,薄唇抿了又抿。
终于,他放下水果刀,抬眼看苏妄,声音低沉而认真。
“霍家的事,还有傅家晚宴的事。”他顿了一下,低着头不太敢看苏妄的脸,“我在查,己经有些眉目了。”
“所以......我会解决的。”——所以你能不能不要偏激,不要做傻事......
苏妄看着那双修长的玉指在苹果上翻动的目光猛地顿住。
她明明没提过一句,那零碎的几个词就能猜到霍礼杰身上,不愧是纪二爷。
纪让都这样了,苏妄又不傻,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原来他真的喜欢自己啊。
什么小叔叔,男人都喜欢这套吗?
若是纪让知道苏妄此刻的想法, 估计会立刻冲出去把孟亦怀揪过来狠狠打一顿。
苏妄保持着看纪让削苹果的动作没动。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冰冷而清晰地缠绕上她的心脏。
纪让……
京市、乃至华国一手轻动就可以拨动风云的人。
闪过霍老爷子、霍礼杰、还有那个黑暗中的执棋者......
纪让,你会是一把好刀吗?
第二天,除夕。
窗外的雪小了,细碎的白色晶体依旧无声飘落。
苏妄裹着毯子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着楼下花园里寥寥无几的行人和被薄雪覆盖的枯枝。
前些天偶尔傅家也会有人来慰问一下,但今天开始,她要一个人了。
也不知道晚晚……
巨大的孤寂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包围。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玻璃倒映出那高大的身影时苏妄有些诧异地回头,看到纪让走了进来。
他脱掉了厚重的外套,深灰色的大衣,和同材质米白色的毛呢大衣挂在一起,像是一对相拥的恋人。
纪让里面是一件柔软的深灰色羊绒衫,手里还提着一个保温桶,周身带着室外的微寒气息。
“你……”苏妄有些愕然,“不是回纪家老宅了吗?”
纪让脚步一顿,脸上掠过一丝疑惑:“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回去?”
苏妄语塞。
纪让将保温桶放在桌上,一边打开一边解释:“老爷子有两个小霸王陪着,老人家当宝贝疙瘩似的,我在跟前晃悠,他还会嫌欺负他的乖曾孙们的。”
语气带着轻松和无奈,看得出来他其实很喜欢他口中的小霸王。
似乎怕被误会,纪让解释道:“是我大哥的孩子,双胞胎,叫纪灵风和纪灵雪,因为大嫂生他们的时候,又大风又大雪的。”提到两个侄子,纪让的眉宇间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两个混世魔王,精力旺盛得能把屋顶掀翻。老爷子倒是被他们闹得精神头十足。”
他盛出一碗热气腾腾、香气西溢的鸡汤,递到苏妄面前,“小心烫。”
苏妄接过碗,温热的触感驱散了指尖的冰凉,苏妄目光落在纪让的侧脸上。
他说的老爷子,可是纪川河纪老将军诶……
也终于想起傅家晚宴上那两个撞了她、还吵着说“我小叔叔是纪让”、“有八块腹肌”,还要她做“小婶婶”的可爱双胞胎。
小婶婶……
差辈了。
纪让也是她的“小叔叔”,咱们同辈呢。
要是那两个小家伙知道真相,会不会当场哭出来?
想想那个场面……似乎有点有趣?
她的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
纪让感觉到她心情似乎不差,顺势靠着椅子后背继续说着:“你是没见过他们俩调皮的时候,上个月……”
纪让仿佛打开了话匣子,说起两个侄子的“光荣事迹”,语气里却带着温和与纵容。
若是徐特助在场,必定会惊掉下巴,这还是那个除了工作汇报,惜字如金、沉默寡言的纪二爷吗!
“……所以,老爷子现在最大的乐趣就是看他们两个斗嘴耍宝。”
苏妄回神,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晚晚还好吗?”
纪让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的有点多,于是把话题掰回来。
“正要跟你说这个。”
“灵风和灵雪回去后,大概是听说了家里多了个‘小姐姐’,好奇心重,偷偷溜去兰苑看过晚晚几次。”
苏妄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一开始晚晚没什么反应,后来……大概是两个孩子没心没肺地在旁边玩闹,偶尔会塞给她一块糖或者一个小玩具……晚晚的情况,有了些许好转。”
“好转?”苏妄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纪让点头,“虽然还是不说话,眼神也常常放空,但会自己拿起勺子正常进食了,有时候还会主动走到兰苑连接花园的那道月亮门边,像是在等……那两个小子过去玩。”
巨大的惊喜如同暖流瞬间冲上苏妄的心头,让她几乎握不住手中的汤匙!
晚晚……
她开始对外界有回应了?!
然而,这份喜悦还没来得及完全绽放,心理医生的话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她是刺激晚晚的根源。
在晚晚学会自我消化那些创伤情绪之前,最好不要再出现在晚晚面前……
喜悦的光芒在苏妄眼中迅速黯淡下。
纪让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的光芒从明亮到熄灭,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疼。
纪让放柔了声音:“我和孟亦怀己经联系上A国那位最权威的儿童自闭症和创伤疗愈专家,他的团队下个月初会来华国进行学术交流。等一些能替代监护人的法律文件准备好,就可以带晚晚去接受系统的评估和治疗。”
治疗……
这是她绝望的一个多月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苏妄看着纪让,看着他眼中毫不作伪的关切和真诚。
她低下头,看着碗中澄澈的鸡汤,映出自己模糊而苍白的倒影,那眼神深处,是连她自己都无法看清的复杂。
一股巨大的迷茫,如同窗外弥漫的风雪,悄然将她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