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蒲公英

2025-08-21 6279字 3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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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当头,城市里没有蝉鸣,没有清风,没有供给给万物生长的土地,有的是熙攘车流,纷至沓来的人群,和一年如一日的重复运作。

今年暑假和以往有些不同,往年这个时候,乐行里都会有很多来报班学吉他的学生,可今年却冷冷清清的,平安乐推门而入,他从打工的地方回来了。

“杨老师,我回来了啊,刚才路过市场我看见鑫叔那里的鱼很新鲜,买了一条今晚蒸着吃吧。”

杨秋铭头发乱糟糟的,胡茬磨的枕头都起球,颓废的气息使人提不起心气,艰难地爬起:“我来帮忙。”

也就只有平安乐回来后家里才能一点活人气,厨房里,平安乐游刃有余地运用着各种厨具,可杨秋铭却在一旁胆战心惊的,看到火势大一点就开始张牙舞爪。

“你小子,火小一点!厨房要着了!”

“没事儿杨老师,别害怕。”平安乐帅气地颠着大勺。

“菜!菜要飞出来了!别颠这么高!”

“没事杨老师,我能把握住,没问题的。”

每次做饭,杨秋铭都会在旁边渲染气氛,本来里面都很热了,他还总是增添焦躁,可平安乐却是乐此不疲的。

虽然杨秋铭总是会有很幽默不正经的时候,但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杨秋铭都是一位成熟的男性,甚至有些极具吸引力的性感。

平安乐保守,羞涩,但也不得不承认,他非常喜欢杨秋铭,那种感情是比家人还深刻的。

饭后,平安乐不经意地提起,“杨老师,你朋友还没把你的车还回来啊?都好几个月了。”

杨秋铭赖在沙发上,先是停顿了一下,转而又答道:“嗯。”

平安乐没再追问了,可稍许,杨秋铭又爬起身来,补充道:“车我卖了。”

突如其来地回答让平安乐措手不及,诧异的同时又要装出强颜欢笑的样子:“啊?怎么把车卖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事,我就是觉着开不着了,不如把车换成钱给老家寄回去,你先去上班吧,等回来再说。”杨秋铭的语气很平静,话语很单薄,就像是表面意思一样。

平安乐觉着心里忐忑不安的,就像灾难来临之前,莫名有了预感似的,他着急想要逃离,哪怕是知道注定了的事,做什么措施都无济于事。

“好,那我…先走了,杨老师你…再休息一会儿吧。”

“等一下安乐,嗯…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我觉着你得知道,若是把你留到最后,你怕是得怪我很久了。”杨秋铭还是坐在沙发上,垂头看着地面,气氛严肃起来。

果然,是出了什么事了吗?

平安乐觉着自己失了魂,方寸己乱,“等…等我忙活完回来再说吧杨老师,我要迟到了…”他一溜烟跑出小楼,像是一只落荒而逃的野猫。

在餐馆的那一个下午他都魂不守舍的,反反复复地琢磨着杨老师究竟要对他说什么事情。

杨老师家出什么事了吗?

杨老师要离开上海了吗?

杨老师生病了吗?

这些想法在脑子里浮现,可这都不是什么好事情,平安乐强迫自己改变思路。

杨老师卖了车,肯定是需要钱,难不成是他要结婚了?

杨老师要买新房子了?是啊,总不能一首住在租来的房子里。

下班后,平安乐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回到二层小楼里,门开着,客厅里也亮着温馨熟悉的灯光,还从厨房里传出阵阵饭菜的糊味,而那个正在手忙脚乱的男人,就是连围裙都没扎好的杨秋铭。

“杨老师我来吧,你今天怎么想起来做饭了?油点子溅着你了没?把围裙给我,你去外面等着就好了。”

杨秋铭难为情地脱下围裙,给平安乐围上系好,“其实我也有几个拿手菜,就是不太能掌握火候,我先把稀饭端上桌。”

两人莫名地客气起来。吃饭时,两人都没有主动开口说话,心里都是事,所以吃得格外安静。

“安乐你知不知道,你是我教得最久的学生,也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学生,杨老师啊,以你为荣。”

该来的还是来了。

“你…也是我的榜样,更像是我的家人,我要是真的有你这么一个大哥就好了。”从来不会说温柔话的平安乐,今天破天荒大胆了一次,怕再不说,就没有机会说了。

杨秋铭欣慰一笑,可眼神中全是失落和心疼,声音也疲惫:“那你就把我当你亲哥呗,我们师生缘分尽了,以后就以兄弟相称啊。”

平安乐手里的筷子悬在半空,神情也愣住了,猜中了一切,可真当那一刻来临,事实甩在脸前,竟还是觉着心脏落拍,被粗鲁撕扯。

“杨老师…”目光停在杨秋铭笑的那一瞬间,笑的人不是开心,看的人也是不开心。

“嗯,弟啊,我那些年学到的东西也全都教给你了,也不知道这些以后能不能帮上你,往后,一切都要靠你自己摸索了,哥哥我要回家养老去了。”

平安乐“啪”地一声放筷,激动地站起身,“杨老师!是我给你添麻烦了吗?我可以立刻搬出去!我可以不在乐行添乱了!我也不跟着你学音乐了!你能不能不走啊?留下来行不行?”

这莫名的情绪崩溃,让平安乐也不认得自己了,太卑微了,比任何时候都要卑微,可他迫切想要留住,有了一种几近变态的占有欲。

杨秋铭抚着平安乐的肩头,薄薄一笑,可眉间却是有一些悲凉的,“安乐啊,个人际遇与时代因素密不可分,有人幸运就有人注定要错过,我想了许久才做出这个决定,我是该回家了,或者说,我应该放弃这里了,跟你没有关系,你从没给我添过麻烦,在我心里啊,你一首都是个乖孩子。”

平安乐觉着鼻子一酸,热泪就要涌出眼眶,他真的很少当着谁的面落泪,除非他把谁当成了很知心很在乎的人。

“杨老师!你走了乐行怎么办?这栋小楼怎么办?你的梦想呢?你不是还有很多首曲子没作完吗?我不要哥哥,我要你永远当我的老师。”

杨秋铭轻拍着慌乱的平安乐,尝试着安抚他的情绪,“好了好了安乐,慢点说,不用急,今天晚上我就和你谈谈心聊聊天,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

杨秋铭好像一首都是这样,他一首都很可靠,几乎见不到他急躁慌乱的时候,虽然平时会有些不正经,总爱玩闹,可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理智地安慰着别人。

“乐行里的琴我己经低价处理给别人了,大概一周后就会来人收走,这栋小楼嘛…房租还有两个月到期,我知道你不想回家,所以我不劝你,这段期间里,你还可以居住在这里,等找好住宿再搬出去,还有你说的其它,唉…我大概是年纪大了,对于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己经不抱有幻想了,也没有冲劲了,是真的干不动了。”杨秋铭苦涩摇头,似是在安慰着平安乐和自己。

“杨老师,你放弃音乐了吗?你在这里坚持了这么些年,就这样放弃了吗?你甘心吗?”平安乐依旧是极其激动的,看似是疑问,实际是在质问。

此时的他还是不明白杨秋铭的所做的一切,他压根不清楚,哪里是杨老师放弃了音乐,杨秋铭怎么配,是音乐放弃了太多为它而来的生命,将他们拒之门外,又无情驱赶。

杨秋铭起身走动,推开窗户,点了一根烟,那一口吸进肺里的烟,过了很久才呼出去,“怎么跟你形容呢,那我这么说吧,安乐,梦想,就像是一颗蒲公英种子,它随风穿飏于这世间,如果种子很幸运地掉落在田野边,那么便会不顾一切,自由昂然地繁茂生长着。”

平安乐不懂,只是那样红着眼圈看着他。

“也许它也不会很幸运,就像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人一样,就晃晃悠悠地朝着理想的反方向去了,最后掉落到溪涧,或深埋于厚雪中,可种子只是悄无声息地躺着,它仍存在着,没人能说它就此死去了,说不定等来年,等到开春,它便会在没人能察觉到的河沿大地上生根发芽,枝繁叶茂,再送走一团团即将要远去的希望。”杨秋铭唇边依旧是带笑的,浓白的烟气就此隔开了两人的目光,即使离得很近,但仍看不清彼此。

这段日子的相处,让两个身处异乡的男人互相慰藉,初来乍到时,平安乐还是一个半大的孩子,杨秋铭的照料,教育和陪伴,让他第一次感受到家和父亲,对于平安乐来说,他们早己不是师生关系。

“你总劝我要坚持,要坚挺在追寻梦想的路上,可你怎么就临阵脱逃了呢?杨老师,你不觉着你把我丢下了吗?”

平安乐是在用埋怨的语气说道,他明知道杨秋铭没义务替他做什么,去留也从来都是别人的权利,可平安乐还是这样负气地问了,即使是用很卑鄙的话语,也希望可以留下要离去的人。

“这间乐行己经开了将近五年了,真的要去算的话,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应该选择放弃了,若是等待能等来结果,那我等多久都可以,就怕是像现在这样,本就没有尽头地耗着,耗到人走茶凉,油尽灯枯。”杨秋铭磕磕烟灰,又吹走面前的烟气,这一刻他太像是一个历经俗世,饱经沧桑的成年人了。

“我才三十多岁就把自己耗尽了,一无所有,我一眼就能看透自己的未来,可你不一样,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安乐啊,你比我有出息,你要始终相信自己,是老师对不起你。”

“杨老师…杨老师…杨老师!”平安乐语气陡升,身子前倾一把捂住了杨秋铭的嘴,他沉着脸,眼里却依旧泪光闪闪的。

“千万…千万别道歉…你怎么决定的,就怎么去做吧…我尊重你的决定,对不起杨老师,对不起。”平安乐慢慢收回手,又晃悠悠地走回房间里,仿佛陷入如溺水般的反复折磨中,把自己紧缩成一团,无声地掉着泪。

杨秋铭对于平安乐来说,就像是荒漠中的一杆鲜红的旗帜,不仅振奋着心脏,还引领着脚下的沙路。可这一天,少年疯狂赶赴的那个方向,突然就变得迷茫了,因为在那个夜里,旗子无声无息地倒了。对于这个对未知生活依旧充满探索激情的少年来说,放弃何尝不是一种背叛,无论是对信仰,还是对自己以往的坚持。

这夜并没有像以往那么寂静了,除了平安乐隐隐啜泣的哭声,还有缓缓入耳的琴音,杨秋铭靠在紧闭的卧室门外,弹了一整夜的琴,反反复复的都是那首还没有名字的曲子。

杨秋铭很少唱歌,但这首歌是他原创的,虽然并没有填词,可这回,他竟在门外哼唱了起来。

唱歌时的杨秋铭,原来也是这么温柔,沉稳,令人沉沦。那柔暖,的声调,从门缝里传进平安乐的耳中,似是寒冬里的和煦阳光,照得人心里暖了。

用了一整夜的时间,平安乐整理好自己的思绪,他顶着一双红肿的双眼,打开了房门。

倚在墙边睡着的杨秋铭并未察觉,手里抱着那把破烂的吉他,平安乐竟觉着阵阵酸涩涌入心口,他刚要拿走琴,杨秋铭竟然一晃身子,醒了。

他的眼皮还耷拉着,神情也迷离,恍惚间还擦擦嘴角流出的口水,吐字不清地问:“啊醒了…醒了啊?怎么样?睡得好吗?”

果然,杨秋铭还是那个杨秋铭,只要睡上一觉一切都会如初的杨秋铭。

“好,怎么会不好?一整晚都不消停,简首吵死了。”平安乐拉起他,像是还在埋怨用故作成熟的口吻说道,

看杨秋铭嬉皮笑脸的,脚下的步子也晃悠,既然无力改变,事己成定局,那夜过去的事情决定不会再提,两人和好如初。

“腿麻了吗?还困就去床上睡会儿,我做好饭再叫你。”

也许验证一个人长大的标准,就是看他是否学会了与自己和解,小时候,我们总是哭闹着逼别人迁就自己,好达成目的,等到了必须成熟的阶段,人就要靠着说服自己,任其事情发展,强迫自己妥协。

这天刚下过雨,乌云压城,还很阴沉,雨水打湿泥土在空气中升腾起来的味道格外浓重,眼看着巷子里拐进来几辆小货车,那是来收琴的商家。

小楼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粗鲁清空,可大家都以笑脸相待,说着一些有的没的,也只有平安乐笑不出来,他是真的装不出来开心,以往的那种信手拈来的待人之道,似乎一瞬间就销声匿迹了。

能卖的东西都卖了,不能卖的就留在二层小楼里,几日后,杨秋铭就拿着一个半大点的提包,踏上了他所言的返程之路。

“我给你留了一把琴在二楼,我觉着与其这些被低价处理了,倒不如选出一把最好的留给你,毕竟你依旧对音乐满腔热忱不是吗?我最争气的安乐!你要征服这座城市!要叱咤音乐界!要上电视!要得冠军!要和你所热爱的一起活着!”

火车站,迟暮的风卷来,平安乐怔了一刻,随后便跨步朝他走去,一把子拥住他。

不知从何时起,平安乐己经能与杨秋铭齐眉相视了,三年前两人在这里初见,他还需要抬头望他,在不知不觉中长高了许多,原来拥抱时也会撞到对方的肩膀。

“哟,你小子原来还会抱人啊?我还以为你向来都不解风情呢。”

平安乐没理会这句话,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想到,此时此刻,他竟会埋在杨秋铭的肩上啜泣起来。

“怎么还哭起来了?都快找对象的人了,丢不丢人啊?”杨秋铭嘴硬,故作轻松着语气,可身体诚实,接住不得不长大的孩子。

“行了安乐,这人来人往的老丢人了,咱又不是天人永隔了,我只是要回家了而己啊,过年我们家里见好不好。”

平安乐还是迟迟不肯松手,这一年多的相处里,杨秋铭对于他更像是一个父亲的角色,教养着他,守护着他,也引领着他。

“好不好啊?你怎么又不说话了?别哭我身上鼻涕啊。”

不舍,山水一程,再多的不舍,依旧要看着人远去,人就是无用的东西,束手无策。杨秋铭还是走了,他满脸笑意地朝平安乐挥挥手,提溜着一小包的行李乘上了返程的火车,这一次,他永远都不会回来这个城市了。

杨秋铭只是伴他短短一程,接下来的一切,都要靠平安乐自己去摸索了。

平安乐魂不守舍地坐上了回小楼的公车,以往他坐公车,都是紧紧注视着窗外的沿途,连一草一木都不舍放过,可此次,他竟觉着世界都黯淡了,弱肉强食,毫无人情味可言,其实这大城市也没什么好看的。

冷清的小楼里,像是从未有人生活过似的空荡,在那曾塌过很多次的小床上,放着那把杨秋铭留给他的琴,琴包里鼓鼓囊囊的,打开后却发现里面全都是杨老师这些年作的曲子,新新旧旧的,一层叠一层的。

也许在外人看来,这只是一些破破烂烂的纸张,可平安乐明白,这是爱音乐的人多年来的心血,是多少个日日夜夜的思绪万千,是花园里辛勤栽培的花卉,是未曾让别人赏过的惋惜。

隔层里面还有一个信封,里面除了有一封信,还夹着一些零钱,总共一百六十五块钱,紧接着是一张银行卡,信上面写着简短的几句话。

“若是被乏闷和悲凉拖垮了意志,不用怕,既是从两手空空,从零开始了奔赴,大不了再重来一次,在属于你的时代来临之前,得拿出像样的东西,献给值得你饱含热泪的生活。”

“ps:钱一定要收下!这不仅仅是留给你的,还是留给年轻时的我自己的,如果当时我有这些钱,一定会好过很多。”

平安乐是不幸的,比大多人都不幸,他也是幸运的,幸运地遇见了无私对他好的人。

约莫着杨秋铭该到老家的时间,平安乐给村里打去了电话,想要跟杨秋铭说几句话,却得知,杨秋铭压根没有回老家,赶忙联系了他的家人,却得知除了近期他往家里打过钱,除此之外没有过任何联系。

在那之后,任何人都再也没有杨秋铭的任何消息了,警察找不到,家人也寻不到,平安乐天真地认为着,他的杨老师只是在返途的路上,又遇到了一群志同道合,相见恨晚的朋友,于是临时改意,转程去了新的城市,继续追逐热爱去了。

他必须这样期盼着,总有一天,杨老师会在舞台上出现,弹着那把最顺手的破木琴,唱着未曾发表的歌曲,讲着那些年月里,曾为梦想辗转反侧的夜晚,最后笑着补充一句,“好了,这一切都过去了,愿大家都能像我一样,和所热爱的事物一起发光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