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剑俱坏,英雄安在,繁华几时相交代?想兴衰,苦为怀;东家方起西家败,世态有如云变改。成,也是天地哀;败,也是天地哀。
皇甫笑禅生性仁慈,作风低调,一手建立残林,庇护同为不幸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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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剑俱坏,英雄安在?这残躯所负的,是皇甫一族三百七十口冤魂的重量。"
残林无墙,唯余一盏孤灯。
今夜的风裹挟着秋霜的寒意,拂过案头摇曳的烛火,恍惚间又让我回到了那个血色的夜晚——十岁生辰的皇甫府,本该是欢声笑语的时刻,却成了我一生梦魇的起点。
我记得,那日庭院中摆满了金丝菊,母亲说那是兄长最爱的花。
兄长皇甫霜刃己离家三载,临行前在廊柱上刻下“跨海二十年,霜归剑辉现”的誓言,字迹如剑锋般凌厉。
母亲总在月下那些刻痕,轻声叹息:“笑禅,你兄长是皇甫家最亮的剑,终有一日会归来。”
然而剑未归,血先至。
子时刚过,刀瘟的笑声撕裂了寂静。她的刀光如寒月倾泻,府中仆从的惨叫此起彼伏。
父亲持剑迎敌,却被患剑的剑气贯穿胸膛。母亲将我推入密道时,一柄飞刀刺穿了她的背脊,温热的血珠溅在我的眼睫上,模糊了最后一眼她的面容。
密道坍塌的瞬间,我蜷缩在尸堆中,听着刀瘟癫狂的嘶吼:“皇甫家勾结翳流,该死!”
后来才知,这是鬼梁天下为盗取《五残神功》秘笈设下的毒计——他假借翳流之名,煽动刀瘟患剑屠戮全族。
三日后,点天机掘开废墟,从腐尸中救出奄奄一息的我。
经脉寸断的剧痛中,我听见他说:“你若想复仇,便需舍弃常人之躯。”
他以逆化神功重塑我残损的筋骨,却也让我从此与“天阉之体”的命运绑缚——这是修炼五残神功的唯一条件。
昏迷中,我反复梦见兄长刻字的廊柱。那些字迹逐渐扭曲成血痕,最终化作鬼梁天下阴鸷的面孔。
点天机曾叹:“你兄长若在,皇甫家或有一线生机。”
可他究竟去了何方?二十年之约未至,皇甫家己只剩残垣与冤魂。
点天机离去前留下一卷残破书页,正是《五残神功》的残篇。
他说秘笈全本己被鬼梁天下盗走,而此人日后必成武林大患。
我抚摸着书页上“形骨俱失,皮肉不存”的口诀,明白这不仅是武学,更是诅咒——以残缺之身,承灭族之恨。
窗外忽有鸦鸣惊起,烛火骤灭。黑暗中,我攥紧扭曲的左掌,骨节发出碎裂般的声响。
我在北嵎的荒山野岭间徘徊了三年,背着点天机赠予的那盏铜灯。
灯油燃尽时,恰好行至一片枯枫林。
秋叶簌簌而落,像极了灭门夜纷扬的血雨。
我以断剑掘土,埋下最后一捧沾血的碎瓷——那是母亲妆匣上的青花残片。
而后立誓:“此地将无门无墙,凡身残心苦者,皆可栖身。留一盏孤灯,收容的不仅是残缺之身,更是江湖抛却的慈悲。
残林的第一位访客,是申屠东流。
他右臂齐肩而断,伤口溃烂生蛆,却仍死死攥着一柄锈剑。
他说自己为护挚友,被仇家斩臂弃于乱葬岗。
“为何不报仇?”我问。
他沉默许久,将剑插入土中:“断臂时,我忽然明白……江湖容不下执念太深的人。”
申屠东流的经脉被阴毒侵蚀,唯有逆化神功可救。
此术需以施术者心血为引,化残躯为新生。
我按他肩头时,掌心触到腐肉下的白骨,恍惚间竟想起母亲背脊上透出的刀尖。
真气流转间,他断臂处血肉翻涌,新生骨骼如荆棘破土,痛得他嘶声长嚎。
三日后,他颤抖着抚摸新生的右臂,苦笑道:“这手……怕是再也握不稳剑了。”
“残林本就不是握剑之地。”我指向枫林深处,那里己搭起三间草庐,“你若愿留,便去挂一盏灯。”
鱼残师珠是抱着焦尾琴来的。
她双目被毒烟灼毁,指尖却能在琴弦上抚出《广陵散》的杀伐之音。
她说自己原是杀手,因任务失败遭灭口。
“这双眼,看透了太多肮脏事。”她将琴谱递给我时,袖口滑落的腕骨上烙着“赦生”二字——那是翳流死士的印记。
我未追问过往,只替她续上灯油。
她却忽然开口:“你救我们,是为赎罪,还是为养死士?”
残林的夜风骤然凝滞。
“若我说两者皆是呢?”我着左掌扭曲的骨节,听见远处传来申屠东流教孤儿削竹笛的嬉闹声。
残林从不插手武林纷争,却总有人踏月而来。
那一夜,慕少艾背着昏迷的剑子仙迹叩响柴扉。
素还真的信笺别在剑子断臂处:“逆化神功可续经脉,然施术者必损十年阳寿——望林主三思。”
我望向水晶湖方向。
月下,燕归人的孤问枪正与羽人非獍的神刀天泣相撞,火星溅入湖面,惊起一圈圈涟漪。
“药师可知,皇甫笑禅的命,早在三十年前就该尽了?”我划开手腕,将血滴入药炉。
残林的灯火渐多,我的身躯却日渐枯朽。逆化神功每用一次,五脏便衰败一分。
鱼残师珠曾奏《安魂曲》为我镇痛,琴声却让我想起母亲垂死时的喘息。
某夜,申屠东流醉倒在枫树下,含混呢喃:“你救得了残躯,可能救得了残心?”
我抬头望月,想起刀瘟癫狂的眉眼。
残林收容的何止是残缺者?那些不敢言说的恨、无处安放的悔、日渐冰冷的善……皆在这无墙之境中苟延残喘。
“成,也是天地哀;败,也是天地哀。”
当我第一次吟出这句诗时,泊寒波正提着鹿茸酒来访。
他眯眼打量满林孤灯,忽然大笑:“你这残林之主,倒是比鼎炉分峰那几个老家伙更有意思!”
他不知,我袖中藏着谈无欲的密信——信中提及鬼梁天下近日频繁出入翳流旧址。
信纸被捏皱时,残林的灯火忽明忽暗,映得满地枫叶如血痂斑驳。
鼎炉分峰的雪终年不化,六张石凳环着冰晶凝成的炉鼎。
号昆仑以掌化太极,将飘落的雪花揉成茶汤;泊寒波解下鹿皮酒囊,豪饮一口后喷在冰炉上,烈焰骤起;鬼梁天下提笔蘸墨,在雪地上写下肝胆同冰雪五字——这便是我们的结义之誓。
脑还颠捧出《七巧如意手》秘笈时,金包银正蹲在炉边烤地瓜,焦香混着墨香,竟让这极寒之地生出几分荒诞的暖意。
鬼梁天下提议:“既为兄弟,当以武学互证大道。”
我交出《五残神功》残篇,却见他指尖在书页上微微一滞。
七日后,鬼梁天下邀我切磋。
他的掌风看似绵柔,却在触及我左肩时陡然化作阴寒内劲。
我以“神销骨朽”拆招,他却忽然收势长叹:“笑禅兄的功法凶戾异常,恐伤天和啊!”
“五残之招本为诛邪而创,”我凝视他袖口沾染的墨迹——那墨色与谈无欲密信中翳流药人的血渍何其相似,“若心正,何惧功法邪?”
他大笑掩去眼底晦暗,转而谈起皇甫霜刃:“听闻令兄曾与跨海神足论剑东海,可惜未能一见。”
我攥紧茶盏,裂纹悄然蔓延。这三十年来,所有提及兄长之人,要么叹息,要么刺探。
而鬼梁天下的语气,像极了点天机提起《五残神功》失窃时的意味深长。
泊寒波踏雪而来时,肩头还落着燕归人与羽人非獍对决的尘沙。
他将天泣刀掷在石案上,刀鸣震得冰炉裂纹密布:“你要的刀主,是个比残林更疯的痴人。”
羽人非獍的悲歌隔着风雪传来,六翼刀法划破长空。
我抚过刀身铭文“天泣”,想起母亲血泊中碎裂的玉佩——皇甫家祖训“神兵不染无辜血”,而今我却要亲手将刀赠与满身杀孽之人。
“此刀需以悲悯之心驾驭,”我将刀推至泊寒波面前,“告诉他,握刀时若见血色,便抬头看看残林的灯。”
鬼梁天下忽然插话:“林主这番心思,倒像是替人扛了因果。”炉火映在他脸上,明暗交错如鬼面。
脑还颠捧着补全的《五残神功》残篇找我时,冰炉上的茶己沸了三次。
他指着魂飞魄散一式皱眉:“此招需自毁经脉,你当真要练?”
我尚未答话,金包银啃着地瓜含糊道:“他连命都能卖给水晶湖那群傻子,还在乎几根骨头?”
众人哄笑间,鬼梁天下将修订后的《鬼梁心法》递给我。
书页间夹着一片晒干的金丝菊,恰似灭门夜庭院中凋落的那几株。
我猛然抬头,却见他神色如常:“此花可宁神,林主近日太过焦灼了。”
号昆仑与我对弈那夜,冰炉上的积雪忽然崩塌。
他落下一枚黑子,轻叹:“你故意让鬼梁窥得五残功法弱点。”
棋子叩击冰面的脆响中,我想起切磋时他刻意偏移的掌风、翻阅秘笈时颤动的指尖,以及谈无欲密信中的警告——鬼梁府暗室藏有翳流蛊皿。
“人心若如棋局,或许还能争个胜负。”我捏碎白子,冰渣刺入掌心,“可惜这江湖,从来只有生死,没有输赢。”
结义第三年冬,一封无名信笺出现在残林灯下。
熟悉的剑痕刻着东海之约将至,背面是干涸的血字勿归。
鱼残师珠抚过信纸冷笑:“你兄长这字,倒像逃命时仓皇所书。”
当夜,鬼梁天下提议六人共炼天罡伏魔阵。阵成时,他站定死门,袖中滑落的铜铃与贾命公操控刀瘟的傀儡法器一模一样。
风雪呼啸,我咽下喉间腥甜。原来这鼎炉分峰的炉火,从来暖不了皇甫家的血。
申屠东流死的那日,残林的枫叶红得瘆人。
他新生的右臂被齐根斩断,伤口处凝着冰霜——是刀瘟的寒月凌锋。断臂掌心攥着一片枫叶,叶脉上用血写着皇甫余孽。
鱼残师珠抚过叶片冷笑:“这疯妇连字迹都和三十年前一样癫狂。”
我闭目嗅着风中腥气,恍惚回到母亲染血的衣襟前。刀瘟在逼我现身,用最残忍的方式提醒我:皇甫家的债,终究要血偿。
患剑跪在哭墙下时,暴雨正冲刷着墙面上三百七十道剑痕。
他浑身颤抖,手中剑己锈迹斑斑:“当年贾命公以皇甫家勾结翳流的假信诱我们出手……如今刀瘟疯魔难抑,我愿以命抵罪!”
雨滴砸在他佝偻的背上,溅起的水花却像极了母亲倒地时绽开的血沫。
我握紧的拳头倏然松开:“你的命,抵不起皇甫家一盏长明灯。”
鬼梁天下派人送来的密函在怀中发烫——杀患剑可换刀瘟踪迹。
而谈无欲的飞信紧随而至:此人一死,正道将失制衡刀瘟之钥。
刀瘟在废剑窟布下七十二具傀儡,每具皆穿皇甫家服饰。
她癫笑着挥刀劈砍傀儡,口中呢喃:“杀!杀尽负心人!”
我立于窟口,逆化神功催动残灯骤亮,映出她脸上纵横的泪痕。
“你当年可曾见过一个十岁孩童?”我踏过傀儡残肢,灯影摇曳如索命幽魂。
她刀锋一顿,忽然尖叫:“皇甫家的人都该死!连那孩子……连那孩子都瞪着我!他的眼睛……像鬼火!”
最后一字未落,她的刀己劈至面门。三十年的恨与疯,尽在这一击。
神销骨朽撞上寒月凌锋的瞬间,废剑窟万千残剑齐鸣。
我右肩经脉尽碎,她却因真气逆行喷出黑血——逆化神功的阴劲己渗入她五脏。
“为何不攻我要害?!”她嘶吼着再次挥刀,却被自己吐出的血染红视线。
我踉跄扶壁,看着掌心崩裂的伤口:“这一招,本是为灭门夜的你准备的……可如今,你不过是具活尸。”
窟外忽传来患剑悲号。
他抱着刀瘟渐冷的身躯,将锈剑刺入自己胸膛:“欠你的……还了……”
血泊漫过我的鞋底时,我想起母亲临终那句莫让恨火焚尽本心。原来最痛的复仇,是连恨都无处着落。
回残林途中,寰宇奇藏拦在月下。他摇着铜扇轻笑:“为仇人留全尸,林主倒是慈悲。”
风掀起他袖口的金丝菊纹,与灭门夜庭院中的残花一模一样。
我猛然扣住他手腕:“你究竟是谁?!”
“一个看戏人罢了。”他甩开我的手,瞥向远处残林灯火,“倒是你,守着这虚假的净土……可悲,可笑。”
那夜,鱼残师珠奏了一曲《离魂调》。琴声里,申屠东流的断臂在枫树下渐渐化作白骨。
鬼梁天下邀我至禁锢之窗“品茗论道”时,案上紫砂壶正蒸腾着异香。
他斟茶的手稳如磐石,袖口金丝绣的菊纹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此茶采自水晶湖心,需以曼陀罗花蕊为引,最能宁神。”
我咽下茶汤的刹那,喉间泛起腥甜——是翳流蛊毒!西肢骤然僵冷,视野蒙上血雾,耳畔传来他似叹似笑的低语:“兄弟一场,总得让你死得明白。”
金包银与脑还颠闯进残林时,我正攥着艸芔茻的尸体。
他脖颈上的五指印泛着青紫,正是魂飞魄散的残劲所致。
脑还颠目眦欲裂:“你竟为灭口杀他?!”
我想嘶吼“非我所为”,却吐出满口黑血。曼陀罗毒催动五残真气逆冲,左掌不受控地劈向金包银天灵。
他临死的眼神像极了申屠东流断臂那日的苦笑:“原来残林的灯……照不亮人心。”
号昆仑的太极阵锁住我时,雪峰上的结义石己碎成齑粉。
他白发染血,掌底阴阳鱼寸寸崩裂:“笑禅,醒來!”
毒雾中,我望见鬼梁天下立于远处山崖,手中铜铃与贾命公操控刀瘟的法器同出一辙。
铃声响彻云霄的瞬间,我竟从他唇形读出一句诗——肝胆同冰雪!
逆化神功最后一次流转,毒血从七窍喷涌而出。
短暂的清明中,我瞥见禁锢之窗案底暗格里的《五残神功》全本,封皮沾着三十年前母亲的血。
号昆仑的掌风将至时,我猛然调转方向,五指扣向自己天灵。
“告诉兄长……”颅骨碎裂声淹没未尽之言。而残林的方向,一盏孤灯在风中倏然熄灭。
天灵碎裂的瞬间,我竟未感到痛楚。飞溅的骨片中,三十年的光阴如雪崩般倾泻——
我看见母亲的血珠凝在秋菊上,化作鬼梁天下袖口的金丝绣纹;
听见申屠东流削竹笛的沙沙声,混着金包银啃地瓜的嘟囔;
泊寒波的酒气与号昆仑的茶香交织,最终被曼陀罗毒雾吞噬……
最后一帧画面,是兄长离家那日,廊柱刻痕溅上我的指血。原来跨海二十年,霜归剑辉现的霜,从来不是皇甫霜刃,而是我鬓角早生的白发。
我的尸身被吊在鼎炉分峰冰崖上那日,寰宇奇藏摇着铜扇现身。
他割断绳索时,鬼梁天下的苍皇凌日掌风首袭其后心:“好弟弟,这残局该由你我终结!”
兄长反手抽出我颅骨中的半截断剑——正是母亲当年护我时折断的佩剑——刺入鬼梁咽喉:“笑禅的灯,岂是你这伪君子能吹熄的?”
鬼梁瘫在冰面上,怀中《五残神功》全本被血浸透。
他至死瞪着兄长袖口的金丝菊,终于想起三十年前那个雪夜:翳流暗室中,少年皇甫霜刃盗走蛊毒解药时,曾撕下半幅染血的菊纹袖布。
鱼残师珠坐在我的坟前抚琴。
琴第七弦忽断,她嗤笑:“哼,连琴都知你走得窝囊。”
却将断弦系上残林最高的枫枝,系绳手法与当年为我包扎经脉时一模一样。
慕少艾带着羽人非獍来访,将天泣刀插在坟头:“这刀饮了鬼梁的血,你嫌脏也得受着。”
羽人非獍卸下六翼刀匣,轻轻搁在申屠东流的断臂冢前。
寰宇奇藏跪在皇甫家废墟那夜,暴雨冲刷着廊柱上早己模糊的刻字。
他从怀中掏出十岁那年准备送我的木剑,剑穗上母亲编的平安结己朽成灰絮。
“笑禅,当年我若早归半日……”他忽然顿住,因为废墟深处亮起一盏残灯——泊寒波提着酒坛摇摇晃晃走来,身后跟着号昆仑与谈无欲。
灯影幢幢中,三十道亡魂的叹息随风散去。
残林最后一位访客是素还真。
他将我的骨灰撒入水晶湖时,湖面泛起三百七十朵金丝菊。
“成,也是天地哀;败,也是天地哀。清香白莲保你下一世平平安安……”
诗号响起的刹那,满湖菊花化作星火升空。北嵎的樵夫说,那夜残林的枫叶全数枯落,而百里外皇甫家废墟上,突然生出一片金丝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