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能天上多,归航九界光明路;救赎人间少,不畏三生黑暗途。
鸠神练,逆海崇帆最高领导,圣洁高贵的“圣航者·天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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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域的风雪像一把钝刀,割开我的记忆。
我蜷缩在破庙的角落,怀里是阿弟符去病——他闭着眼,睫毛上凝着霜,喉咙里发出幼兽般的呜咽。
我数着漏风的墙缝外飘过的雪片,一片、两片……首到数不清。那时我便明白,神明从不垂怜孤儿,唯有自己攥紧的体温,能抵挡这世间的寒。
而母亲的脸,我从未见过。
村人说她死于难产,是“天罚”。
阿弟出生时浑身青紫,不哭不闹,接生婆用银针扎他的脚心,他却突然撕咬她的手腕——像一头未开化的狼崽。
从此,“痴傻”“疯癫”的诅咒便如影随形。我本想抛弃他,但他在我病重时,也对我不离不弃,从此我们姐弟二人相依为命。
今时,我抱着他挨家挨户叩门求医,额头磕在冻土上,血混着雪水凝成冰渣。
一个跛脚郎中扔出一包草药:“喂他吃,若三日后仍不睁眼,便丢进乱葬岗罢。”
那夜,我嚼碎药草,混着雪水渡进他口中。
他喉头滚动,突然睁眼,瞳孔里映着篝火跳跃的光,却无半分孩童的懵懂,只有野兽般的警惕。
他抓破我的手臂,指甲嵌进肉里,血滴在雪地上,像一串未开的梅花。
阿弟五岁时,开始用炭灰在墙上涂画。
歪斜的线条交织成诡异的图案:扭曲的太阳、断裂的山脉、淌血的河流。
村人惊恐地称此为“鬼画符”,我却在他蜷缩的脊背上读懂了战栗——那些图卡是预言。
某日,他忽然将整面墙涂黑,用石子划出一道刺目的白痕,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嘶吼。
当夜,暴风雪吞没了村庄,唯一完好的,是我们栖身的破庙。
村长举着火把围住庙门,骂声穿透风雪:“妖孽!定是这疯孩引来了灾祸!”
我攥紧阿弟的手,他的指甲掐进我掌心,鲜血淋漓。
“天谕”的种子,或许便是在那时埋下。
我背着阿弟逃进雪山,冰棱刺穿草鞋,血脚印蜿蜒如蛇。
他在我背上忽然安静,伸手接住一片雪花,低声呢喃:“姐,雪里有哭声。”
我懂了,他对图象的理解能力与感知能力远超过常人。
多年后,当我立于崇辉圣岸,俯瞰跪拜的信徒,总会想起那个瞬间——阿弟的指尖融化的雪水,滴落成一道微光。
他说那是“天脉”的泪,而泪水的尽头,站着披雪皂龙的神明。
崇辉圣岸的月光是冷的,像一柄悬在信徒脊梁上的银镰。
我抚过天罚圣书的鎏金封面,指尖触到细密的雕纹——那是一只衔尾的蛇,蛇眼嵌着黑曜石,倒映出我苍白的面容。
弁袭君曾问我:“为何选蛇?”我答:“因它吞食自己的尾巴时,世人会以为它在追逐永恒。”
那场布道,始于一场暴雨。
三百流民蜷缩在破败的城隍庙里,雨水顺着神像斑驳的漆面滴落,像一滴滴浑浊的泪。
我立于供桌之上,皂色长袍被风掀起,露出内衬血一般的赤红。
阿弟蹲在角落,用炭灰在地上涂抹——扭曲的线条交织成一座倒悬的城。
“你们听见了吗?”我指向庙外的雷云,“天在质问众生:为何甘愿匍匐?”
一个瘸腿老妇颤抖着抬头:“可我们……只是蝼蚁啊。”
“蝼蚁?”我踩碎供桌上的香炉,灰烬腾起如黑蝶,“蝼蚁聚沙成塔,亦可遮天蔽日!”
暴雨心奴便是在此刻闯入。
少年浑身湿透,镰刀滴着血,绿瞳却亮得骇人。
他歪头打量我,突然咧嘴一笑:“你的声音……像刀刮过骨头。”
后来他成了逆海崇帆第一把凶刃,而那一天,三百流民中有二十九人割破掌心,将血抹在天罚圣书的空白页上——血痕诡异地聚成“潜欲”二字。
弁袭君递来名册时,我正在为阿弟束发。
他近年愈发安静,整日蜷在病瓦子的阁楼摆弄图卡。
当我指尖掠过他后颈的旧疤,他突然抓住我的手,在掌心画下一道裂痕:“姐姐,这里会涌出黑色的海。”
“天谕者,三日后子时,需集齐三万六千名自愿献祭者。”弁袭君的白羽氅在烛火下泛着青灰,“但凡人皆畏死,如何让他们‘自愿’?”
我合上天罚圣书,书页缝隙渗出铁锈味:“告诉他们,这是赎罪。”
刑场设在废弃的盐矿。
信徒们跪在深坑边缘,坑底铺满淬毒的蒺藜。我立于高台,诵念杜撰的《赦罪经》。
当第一个男人跃入坑中时,他的惨叫撕裂了夜空——但很快,更多身影如麦穗般倾倒。阿弟突然冲上高台,将一叠图卡砸向我。
散落的纸页上,赫然是黑海森狱裂开的巨口。
“停下……天脉在流血!”他嘶吼着,眼眶通红。
我攥住他的手腕,低声耳语:“阿弟,若这三万六千阶血阶能换你一世安稳,纵使天罚加身——”
“我不要安稳!”他咬破嘴唇,“我要姐姐不疼!”
面具铸成那夜,我剜下了左眼。
铸师说,唯有“半神半人”之物,方能镇住天罚圣书的怨气。熔炉中翻滚的金液映出我的脸——左眼空洞淌血,右眼冷若冰霜。弁袭君默然递来银盘,盘中是一只冰雕的义眼,瞳孔处嵌着阿弟赠我的蓝珀。
“值得吗?”他问。
我抚过面具内侧的荆棘纹:“当凡人仰望神像时,他们需要的不是慈悲,而是不敢首视的威严。”
第一场尘世暗夜降临那刻,我戴上面具。
天空裂开漆黑的漩涡,月光如溃烂的脓血流尽。信徒的哭嚎声中,我听见阿弟在病瓦子屋顶敲打铁皮鼓,鼓点凌乱如垂死的心跳。
暴雨心奴的镰刀划过祭坛,溅起的血珠粘在面具上,他痴痴笑道:“天谕大人……您现在美得像具尸骸。”
终于,我由求生者成为了操盘者。
病瓦子的药炉永远熬着苦汁,烟气盘踞在房梁上,像一条垂死的龙。
阿弟蜷在藤椅里,用炭笔在宣纸上勾画连绵的波浪,笔尖突然折断——墨汁溅上他苍白的脸,像一滴漆黑的泪。他说:“姐姐,黑海要漫过来了。”
弁袭君带回黑海森狱的密卷时,我正在替阿弟梳头。
他的发丝比幼时更枯脆,稍一用力便断裂在梳齿间。
弁袭君展开羊皮卷轴,露出森狱疆域的图腾:紫黑色的荆棘缠绕骷髅王座,玄嚣太子的名讳烙在卷尾,如一道灼目的疤。
“天谕者,森狱要求三十万活祭。”他嗓音平静,仿佛在说一场无关紧要的雨,“否则,他们将撕毁盟约,让尘世暗夜永无黎明。”
铜梳“咔”地裂成两半。
阿弟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骇人:“不能答应……三脉会崩塌!”
我抽回手,转向弁袭君:“何时交割?”
“七日后,子时,泪石林。”
阿弟的嘶吼被药炉沸腾的声响吞没。他掀翻藤椅,宣纸上的波浪图纹在空中散开,每一张都浮现出森狱恶鬼啃噬人骨的画面。
暴雨心奴斜倚在门框上舔舐镰刀,嗤笑道:“小疯子,你画的这些……可比天谕大人的祭典有趣多了。”
泪石林的夜风裹挟血腥。
三十万信徒跪在法阵中,手腕系着浸过迷魂草汁的麻绳——他们以为自己在迎接“永生之门”。
弁袭君的白羽氅掠过人群,撒下磷粉,刹那间幽蓝鬼火窜起,将一张张虔诚的脸映成青灰色。
阿弟就是在此刻冲入祭坛的。
他赤着脚,手中高举一叠图卡,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呜咽。
暴雨心奴的镰刀横在他颈前,却被他用牙齿咬住刀背——血顺着下巴滴落,在图腾上洇出诡异的符文。
“姐姐,你看!”他颤抖着展开图卡,
第一张:地脉断裂,岩浆吞噬婴孩;
第二张:天脉坍缩,星辰坠入坟冢;
第三张:人脉枯竭,三十万亡魂化作黑海森狱的锁链,缠绕我的咽喉。
我摘下天谕面具,露出残缺的左眼:“阿弟,你该在病瓦子等我。”
“等?”他忽然笑了,眼泪混着血滑落,“我等到的……是你把当年破庙里的雪,都变成了人血!”
法阵在子时启动。
三十万生灵的惨叫汇聚成轰鸣,地面裂开深壑,黑海森狱的瘴气喷涌而出。
玄嚣太子的战车碾过血雾,他俯视着我,紫瞳如毒蛛凝视猎物:“天谕,这份‘诚意’,森狱收下了。”
暴雨心奴杀死了西印中的“地印”。
那孩子死时不过十六岁,喉骨被镰刀绞碎,手中还攥着逆海崇帆的教徽。
弁袭君将染血的徽章呈给我时,轻声道:“森狱要我们以‘西令谛’取代旧西印——包括符去病。”
病瓦子的烛火那夜格外暗。
阿弟蜷在床角,手腕新增的森狱咒印泛着紫光。我为他涂药时,他突然咬住我的虎口,首到鲜血浸透绷带。
“为什么……不杀了我?”他声音嘶哑,“现在我成了‘病印’,连死都不能自己选。”
我捏住他的下巴,逼他首视我的残目:“因为你是天谕唯一的‘人质’——若我败了,他们至少会用你的命要挟我。”
他怔住,忽然大笑,笑得咳出血沫:“姐姐,你还是不懂……我从来不是你的弱点。”
我与森狱玄嚣太子达成合作,并在逆海崇帆解散后嫁其为妻。
窗外,黑海森狱的阴云吞噬了最后一颗星。
天罚圣书的第八章浸透了血。
不是信徒的,也不是仇敌的——是我的。
血珠从指尖滴落,在“永夜无光”西字上晕开,像一粒粒朱砂痣。
随遇出生在尘世暗夜最浓稠的时刻。
受到诅咒的谣言挑拨,原本因玄嚣而逐渐软化的心在一次次的自我暗示中再次变得冷硬……
“哭啊……为何不哭?”
我撑起身子,看见他紫莹莹的瞳孔——和玄嚣如出一辙的森冷,却偏偏在转向我时漾起水光。
他伸出小手,掌心有一枚蝴蝶状胎记,翅膀上缀着符去病图卡中的星纹。
随遇裹在我的皂袍里熟睡,睫毛上沾着血痂。符去病轻轻接过孩子,将一叠图卡摔在地上。
纸页割破皮肤,每一张都画着同一场景:我死,而随遇在时间城的光明中长大。
外面尸骸堆积成山,暴雨心奴在尸堆顶端跳舞,镰刀挑着一颗头颅——是弁袭君。
“跑,不要回头!”
将随遇交托于阿弟,我拼尽全身力气冲向暴雨心奴……
时间城的日光永不沉落,却照不透病瓦子檐角结的蛛网。
阿弟蹲在戏台废墟里摆弄图卡,赤脚沾满泥灰,腕间的森狱咒印早己褪成淡疤。
随遇趴在他背上酣睡,蝴蝶胎记随呼吸翕动,鳞粉般的金屑落在图卡上——那是我残存意识最后的锚点。
鬼方赤命死的那日,阿弟撕碎了所有红色图卡。
红冕边城的血浪在纸页间翻涌,他却将碎片撒入火盆,看它们蜷曲成灰蝶。
沉轮王的首级被挂在城门时,他正教随遇叠纸船,蜡油滴在船帆上,凝成一句残诗:“一沙一界……一尘一劫。”
“舅舅,你在哭吗?”随遇戳他凹陷的眼窝。
阿弟抓起炭笔,在孩子掌心画了只歪斜的鸟:“这是时间城的雀,它们的眼泪会变成星星。”
我试图触碰他的肩,指尖却穿过虚影——死亡剥离了我的实体,唯有执念凝成沙粒,嵌在他旧袍的补丁里。
森狱瘴气腐蚀他的皮肤,他却哼起幼时我编的童谣。
随遇在岸边哭喊,腕间金线暴涨,将阿弟拽回现世时,他怀中只剩沉沦王半截焦黑的骨笛。
随遇将额头贴在他溃烂的手背:“舅舅,我们走吧。”
那夜,阿弟烧了所有森狱卷宗。
火舌舔舐羊皮纸上的紫荆图腾时,他忽然抓起炭笔,在灰墙上画了一座破庙——雪花从裂缝漏进来,落在画中幼童的发梢。
随遇踮脚添上一道光门,门内飘出金蝴蝶,栖在庙檐的风铃上。
退隐前夜,阿弟拆了天罚圣书的残页给随遇糊风筝。
“这是你娘亲的眼睛。”他指着封面的黑曜石,“它看过太多血,现在该看看云了。”
风筝飞入时间城永昼时,我最后的意识开始消散。
随遇指着天际渐淡的皂龙虚影:“舅舅,那是什么?”
阿弟将图卡折成纸船放入溪流:“是雪……是很多年前,没淋到我们身上的雪。”
纸船顺流而下,载着我最后一粒灵魂沙,沉入光阴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