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天地为衾枕,兴来倒卧醉花颜;一任风月不留痕,逍遥山水忆秋年。
忆秋年,虽有年纪却永保赤子之心的一代剑法宗师。温和斯文、豁达的人生观,对世事采取随遇而安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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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云崖的云雾总在辰时最浓,如白练缠山,掩去尘嚣。
我惯常倚着老松饮酒,听风穿林叶的簌响——那声响里藏着剑意,或疾或徐,皆是天地自成的韵律。
这一日,风里却多了三分锐气。
“好友,久候了。”
未及转身,剑气己至后心三寸。
魔流剑的杀意如寒潭坠冰,偏又裹着几分试探的克制。
我反手折下一截松枝,秋意剑境随心而发,枯枝化柔为刚,抵住那道漆黑剑芒。
松针簌落如雨,风之痕的身影自雾中踏出,黑袍银发,眉目冷峻如雕。
“两招。”他收剑入鞘,声线似铁石相击,“你的剑,比论剑海时更慢了。”
我仰头灌了口酒,任酒液沾湿衣襟:“慢?哈,是这山风醉人,老夫舍不得醒。”
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魔流剑铿然插地:“三日后,凤形山黑钢岩。”
这便是风之痕。邀战不留余地,断剑不问归期。
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指尖松枝上的剑痕——那道裂口深三寸七分,与三年前论剑海石柱上的刻痕分毫不差。
原来这些年,他始终在丈量我的剑境。
救下洛子商那日,秋雨刚歇。
少年蜷在泥泞里,断剑仍死死攥在掌心。十七道刀伤深浅交错,最险的一处离咽喉只差半指。
我以“随风点穴”封住他经脉时,他竟还能瞪着眼骂:“老头多管闲事!”
“有趣。”我屈指弹飞他手中残剑,“杀气比剑锋利,可惜……”
“可惜个屁!”他挣扎着要起身,却被穴道封得动弹不得,“等小爷好了,定要砍了那帮杂碎!”
我蹲下身,拎起酒壶往他伤口浇去。
烈酒灼肉的刺痛让他闷哼一声,却硬是咬破嘴唇不肯呼痛。
“想学杀人的剑,还是活人的剑?”
他愣住,染血的睫毛颤了颤:“有差别?”
“杀人的剑求快,活人的剑求稳。”我蘸着酒液,在他掌心写了个“秋”字,“稳到能接住一片落叶——比如现在。”
恰有枫叶飘落,他下意识翻掌去托,却被叶缘划出细痕。
我大笑拂袖,解了他穴道:“明日辰时,步云崖少一片落叶,你便多跪三个时辰。”
后来他总抱怨我教剑像种田,一招“秋洵薰心”要他观稻穗起伏三月。
殊不知那孩子偷练“血光旋刃”割伤手指时,我躲在云后数了他二十七声“痛”——比当年风之痕练魔流剑时少哭六声。
论剑海的石阶生了青苔。
第三块“天下第一剑”的金匾抬上来时,我正用剑气雕冰虾。虾须将成之际,第十西个挑战者的剑锋己抵眉心。
“前辈,请出招。”那青年剑客的手很稳,眼底燃着灼人的野心。
我叹了口气,冰虾左钳应声而断。
三招。
第一招挑飞他的剑,第二招削落他鬓边白发,第三招……我以冰虾点在他喉头,虾尾尚沾着梅子酒。
“剑是活的。”我嚼着剩下的冰渣,看他踉跄跪地,“你当它是登天梯,它便成了拴马桩。”
那夜,我踏着月色离了论剑海。
山脚下有樵夫哼着小调:“金银台上客,不如钓秋江——”
忽觉怀中金匾沉重,遂掷入深潭。潭底沉着我前两届的匾额,早被鱼群筑了巢。
盛名如雪,积得愈厚,化时愈冷。倒是步云崖的野菊今年开得甚好,可采来酿新酒了。
天策真龙的刀光劈开层云时,我正躺在百里外的古松枝头打盹。
酒壶里的残酒忽然泛起涟漪——杀意如沸,惊醒了三丈外酣睡的麻雀。
“不妙啊……”我翻身跃下,袖中剑气己凝成一线。
素还真的白衣浸透了血,踉跄退至断崖边。
天策的刀锋锁住他周身气脉,刀气过处,连飞溅的碎石都凝成赤红。
“素贤人,你的命星该落了。”天策真龙举刀,身后十万大军如黑潮翻涌。
我踏着风落在素还真身侧,拎起他后领的力道像提一坛新酿的竹叶青:“借过借过。”
刀气擦着耳畔掠过,削断我一缕白发。天策的怒吼震得山岩崩裂:“忆秋年!你要与天下为敌?”
“天下?我不道啊。”我拎着素还真掠上云头,顺手往追兵阵中掷出空酒壶,“老夫眼中,只有酒友与醉汉之分!”
壶碎,酒香混着剑气炸开,三千铁甲尽数倒地酣眠。素还真伏在我肩头苦笑:“前辈这招‘醉卧千山’,当真……咳咳……不拘一格。”
“省点力气吧。”我瞥见他肋下深可见骨的刀伤,“等到了步云崖,记得赔我三坛杏花酿。”
“……素某爱喝珍珠奶茶哎……”
引灵山的石壁泛着青铜冷光,一页书的梵音自地底传来,震得山体嗡鸣。
风之痕的剑己在崖边等我三日。
“太慢了。”他未转身,魔流剑却发出渴战的低吟。
我屈指弹了弹石壁,回声如撞巨钟:“这厚度,够你我各出三剑。”
“两剑。”他剑锋斜指,魔流剑意化作黑凤长啸,“你左,我右”
双剑同出。
秋意剑境似枯叶纷飞,魔流剑气如寒霜覆野,两道剑光在石壁中央相撞,竟未发出半点金铁之声——极致之快,连声音都被斩断。
石壁崩塌时,一页书踏莲而出,袈裟不染尘埃。风之痕收剑入鞘,转身欲走。
“喂。”我晃了晃不知从哪摸出的酒坛,“庆功酒?”
他脚步微顿,接过酒坛仰头痛饮。酒液顺着下颌滑落,在黑袍上晕开深色痕迹:“下次,分生死。”
我望着他消失在云海中的背影,忽然想起论剑海那截松枝——原来这些年,我们都在等对方更快一分。
傲笑红尘的剑插在竹林第七日时,我正教洛子商用剑气穿针。
“师父!”少年气得摔了绣绷,“我是剑客,不是绣娘!”
“当年金子陵铸名剑,针法可比这精细十倍。”我捻着红线,突然朝东南方掷出银针。
针尖撞上红尘剑意,爆出漫天竹叶。傲笑红尘自叶雨中走出,眉间锁着十二重寒霜。
“前辈早知我在。”
“你的剑在哭。”我指了指他背后剑匣,“刚过易折,听过么?”
他拔剑起手便是“烽火红尘路”,剑气如炽阳坠地。我折竹为剑,点向他剑脊三寸处的滞涩——那是三年前与天策真龙硬拼留下的暗伤。
竹枝断,剑势偏。
“看清楚了?”我甩了甩震麻的手腕,“你的剑像绷紧的弓弦,而真正的刚……”
洛子商突然抛出酒坛,我以掌风击碎陶罐,酒液在空中凝成剑形,柔若无骨却穿石而过。
“上善若水。”傲笑红尘怔立良久,忽向洛子商深揖,“多谢小友。”
少年涨红了脸:“我、我只是手滑!”
洛子商的头颅滚落时,我正在五十里外的茶棚剥花生。
花生壳裂开的脆响与剑锋割断颈骨的声响,隔着千山万水共振在我耳膜。
手中陶碗骤然炸裂,碎瓷扎进掌心——原来卦象说“西行大凶”,应在此处。
黑鹰的刀还滴着血,刀刃映出少年凝固的惊愕。
他右手保持着出剑姿势,那招未完成的“秋思化刃”,剑尖离仇敌心口仅差半寸。
“好剑法。”我拂开拦路的十七名杀手,指尖触及徒儿冰凉的脸颊,“可惜太急。”
黑鹰在狂笑,笑我老朽迟钝,笑他斩落正道新星。
我解下外袍裹住洛子商的身躯,拾起他紧攥的断剑——剑柄刻着歪扭的“秋”字,是去年生辰我逼他刻的。
“看好了。”我以断剑点地,秋意剑境如潮漫卷。
三十二颗人头落地时,血雾才刚溅上枫叶。
黑鹰的狂笑卡在喉间,我捏碎他的喉骨轻声道:“杀人的剑,本该这么用。”
舒石公的术阵泛着青磷鬼火,洛子商躺在阵眼处,苍白如纸偶。
“逆天改命需祭品。”老友的烟杆敲了敲我心口,“你半身功体,换他十年阳寿。”
我扯开衣襟露出命门:——取快些,这孩子怕冷。”
真气剥离如抽骨剜心,我却想起他七岁偷喝我药酒的模样。
那日他醉倒在梅树下,抱着空坛嘟囔“师父的酒……比糖水还淡”,我拎他去瀑布下醒酒,他冻得首跳脚:“老头最是小气!”
“唔……”阵中的少年忽然蜷缩,我急忙按住他颤抖的手。剧痛撕扯经脉,血顺着嘴角滴在他眉心,竟像极了拜师那日点的朱砂。
舒石公叹着气递来药丸:“只剩五成功体,你活不过三年。”
“够用了。”我拭去唇边血迹,把洛子商背在身后,“总得教会他……如何活过三十年。”
策谋略的剑阵张开时,我正嗅到新酿的桂酒香。
三百六十柄淬毒剑锋悬于穹顶,地面绘着锁功血符。这局布得精巧,算准我功体不全,更算准我会为护山下村民入阵。
“值得吗?”策谋略的声音从八方传来,“为一个将死之人?”
我仰头饮尽最后一滴酒,酒坛坠地碎裂的声响,恰似当年论剑海金匾入潭。
“这话该问你自己。”秋意剑境骤然铺展,枯叶绕身成壁,“算计个老头子,不觉无趣?”
第一波剑雨落下时,我折了根蓑草作剑。草叶割开三十道咽喉,血珠挂在蓑草上宛如朝露。
第二波剑阵化形为蛟,我踏着龙脊逆行而上,剑气挑破阵眼那刻,左肩己被毒刃贯穿。
“师父——!”
恍惚听见洛子商的嘶吼,回身却只见漫天剑光。原来策谋略的真身藏在第九重阵眼,骨剑刺入心口时,竟不觉得痛。
“告诉风之痕……”我捏碎袖中玉符,最后一道剑气冲霄而起,“魔流剑……要再快三分……”
孤独峰的风雪吞没了第十七个黎明。
风之痕的剑插在冰岩中,剑柄缠着半截褪色酒幡——那是二十年前论剑海斗酒时,我从他剑上扯下的。
如今幡角焦黑,浸透血锈。
“你说魔流剑不够快。”他抚过信笺上干涸的血字,指尖燃起幽蓝火焰,“如今,够了吗?”
策谋略的魔军在山脚集结时,风之痕的白发己化作赤红。
魔流剑首次与风之痕本体完全融合,剑气过处,连飘落的雪片都被割裂成齑粉。
“一招。”他剑指万军,声似九渊寒铁,“祭故人。”
黑与白的剑光交织成太极,魔焰焚尽三百里焦土。策谋略的狂笑凝固在喉间,他低头看着胸口的空洞——那里没有血,只有一缕未散的秋意剑气。
“原来……你留了后手……”魔者轰然倒地。
风之痕甩去剑上残火,将酒幡覆于策谋略尸身:“他的局,从来都是双杀。
洛子商在步云崖跪了七日。
金子陵的剑匣横在膝前,匣中名剑“长天”嗡鸣不休。
我残留的剑气化作萤火,绕着他结痂的指尖打转。
“起来。”风之痕的声音比剑更冷,“他的剑,不传懦夫。”
少年猛然抬头,眼底血丝狰狞:“你懂什么!他连教我用针线都算计十年阳寿!”
魔流剑忽然出鞘,斩落他半截衣袖。
十三道陈旧伤疤赫然在目——那是幼年仇家留的刀痕,每道疤的位置都对应我教他的守招破绽。
“看清楚了?”风之痕收剑入匣,“他早把生路刻在你骨血里”
那夜暴雨倾盆,洛子商持剑立于瀑下。金子陵的“长天”剑映出电光,秋意剑境混着魔流剑意刺破雨幕。
当“忆·秋思化刃”贯穿巨岩时,剑痕竟与当年我留在黑钢岩上的裂痕分毫不差。
风之痕转身离去,黑袍沾着少年的泪与雨:“总算没白费他半身功体。”
我的残魂散尽那日,步云崖的野菊开了第二季。
洛子商将空酒坛埋在老松下,坛底压着泛黄的剑谱——最后一页添了新墨,是他自创的“商·秋水无痕”。
风之痕在崖边插下半截魔流剑,剑柄系着当年的松枝。
“师父,赌一局?”少年拍开泥封,酒香惊起栖鹤,“若我能让这坛酒存满十年,您便现身骂我糟蹋佳酿。”
山风忽卷松涛,掀翻他手中酒碗。烈酒泼洒处,秋意剑气凝成半透明的人形,屈指弹向他额头。
“臭小子,剑招还是太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