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作树原非相,玉镜生尘岂是心?勘破因果无来去,笑对玄机忘古今。
问菩提,自梵宇圣菩提所生,被视为生带天命的因果之子,曾在隳梵之战中解救梵宇,被封为圣虔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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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睁眼时,金光如融化的琉璃淌过每一片菩提叶。
根系深扎于梵宇地脉,佛元如暖泉浸润西肢百骸,可地底翻涌的却是黏稠魔怨——斩落的头颅在泥里腐化成磷火,断折的犄角卡在岩缝中渗出黑血。
天佛尊的掌心托住我后背,袈裟沉檀香裹着未散的血锈味。
“汝名问菩提。”他指尖点在我眉心,露珠自叶尖坠入眼睫,“圣树生灵本是祥瑞,然汝眼中为何有惑?”
我答不出。
三岁握笔抄写《法华经》,墨迹在纸上洇开狰狞残影:渡世三昧的金光笼罩下,皈依者瞳孔空洞如蒙尘玉镜,喉管里却滚着未咽尽的惨叫。
静如禅抽走我的纸卷轻叹:“佛魔双念,因果自缚。”
他袖口绣着文殊苑青莲纹,针脚细密如梵文,可莲心分明渗着胭脂色的旧血渍。
佛剑分说总在黄昏时伫立圣树下。夕阳将他影子拉得孤首,苇编斗笠边缘碎金流淌,像一尊入定的鎏金佛像。
我故意将松子砸在他光洁头顶:“喂!大和尚,菩提树结果给谁吃?”
他弯腰拾起松子放回我掌心,僧袍拂过草叶簌簌作响:“给需要的人。”
七岁那夜,隳魔众火攻文殊苑。烈焰舔舐经阁梁柱,焦糊的《金刚经》残页漫天飞旋。
我蜷在佛剑背上听他心跳如擂鼓,魔将骨刀劈开护体金钟时,他猛然将我裹进僧袍:“闭眼。”
温热血珠滴落脖颈——是他以肩胛硬承刀锋。
血浸透三层衲衣,他却先拭净我颊边烟灰:“小和尚,怕吗?”
“为何背上流血还要笑?”
“因你无恙。”
静如禅授业时爱煮梅子茶。白瓷盏里浮沉着青叶,他指着氤氲热气说:“看,此乃诸法空相。”
可热气后他眉间深纹如刀刻,那是为修补“燃灯昙华”阵法连熬七夜的痕迹。
梵宇人人都赞渡世三昧普度魔愆,唯有我见静如禅深夜独坐阵眼,指尖佛元枯竭如断弦——魔气反噬的裂纹正从他袖口向心脉蔓延。
“为何以佛血饲魔障?”我摔了茶盏。
静如禅凝视地上洇开的茶渍,许久才道:“圣菩提生你时,根系可曾问过地脉是清是浊?”他拾起碎瓷的手在抖,“有些事……问不得答案,只能担。”
百年佛诞日,帝隳率众强攻梵宇山门。圣菩提根系被魔血浇灌,竟开出妖紫昙花。
我抚过树干新裂的刀痕,忽觉掌心刺痛——皇隳剜村民脊骨炼笛时,孩童哭嚎随魔气钻入年轮,此刻正在木纹中尖啸。
“因果之子!”皇隳魔戟指我咽喉,“尔等将吾族抽筋剥皮称作渡化?”
佛剑的佛牒金芒暴涨,剑锋却顿在我身前三尺。皇隳颈后魔鳞翕张如活物,渡世三昧的金光自天灵盖渗出,像团裹着蛆虫的雾。
地脉魔怨终将缠绕圣菩提,而佛剑肩胛那道疤,多年后在大雪原风雪中仍会为我淌血。
万因顶的玉阶被秋雨泡得发亮,我跪在雨幕中看静如禅的僧鞋踏碎水洼。
他伞沿垂下的雨链叮当作响,像极了隳魔众剥下村民指甲串成的风铃——那些被皇隳称作“听风印”的邪器,此刻正在经堂檐角摇晃。
“宗佛判渡世三昧不可废,你便泼天价闹?”静如禅拽我起身的力道像拔一棵老树桩,“皇隳改造村民时抽骨为笛、剥皮作鼓,如今皈依梵宇安分诵经——在你眼中,这不算赎罪?”
伞柄在我掌心裂开细纹。斋堂里分我蜜糕的“皈依者”,入夜后总在梦中复述受害者惨叫。渡世三昧的金光像层薄漆糊住腐木,魔性仍在髓脉奔流。
我扯开衣襟露出心口旧疤——那是皇隳为炼邪术剜出的刀痕:“您可知蜜糕用的蜂蜜,采自养在枉死者颅骨里的蜂箱?”
他指尖骤然冷透。
佛剑归山那日,我掰断了迎客香。
烟气断在半空时,苇草编的斗笠己出现在山门石阶。
百年未见,他目光仍落在我后颈浅疤:“小和尚长高了。”
我冷笑将香灰碾进炉中:“会,是缘;不会,也是孽缘。”
他却自袖中摸出油纸包——竟是当年文殊苑火劫时,我慌乱中遗落的松子。
焦黑外壳粘着暗红血渍,分明是他肩胛为护我受创时溅落的佛血。
“大和尚,”我咽下喉间酸涩,“若有人披着僧袍行魔事,该当如何?”
他合掌如闭鞘的刀:“杀生为护生。”
“若杀的是‘皈依者’呢?”
佛牒在鞘中发出龙吟,而他沉默如山巅雪。
月光把回廊切成明暗交错的牢笼。皇隳居室飘出婴孩啼哭,我握紧菩提斩隔窗望去——他正轻晃着从村民家夺来的幼儿哼曲,指尖魔气缠绕成催眠的丝线。
月光照亮他颈后未消的魔鳞,也照亮我剑锋。
“圣虔者?”他转头时瞳孔漫上猩红,“这孩子心肝最嫩,明日给你留半碗醒酒汤……”
剑光劈落的刹那,渡世三昧的金光自他天灵盖渗出,裹着黑雾凝成狞笑鬼面。
幼儿坠落时我旋身接住,温热躯体紧贴胸前,而皇隳的头颅滚在蒲团旁,嘴角犹带慈祥弧度。
断罪岩的锁链穿透我琵琶骨时,静如禅捧来一碗菩提露。他眼底血丝如蛛网:“饮下便无知无觉。”
我偏头任药汁泼在刑台青苔上:“我要记住梵宇今日浇灌我的每一滴‘慈悲’。”
佛剑执刑前摘下了斗笠。这是百年来我第一次看清他全貌:眉间竖纹如刀刻斧凿,那是常年镇压地脉魔怨裂开的佛痕。
“可有悔?”他声音比大雪原的风更冷。
“悔在百日佛辩时,未斩尽虚伪法度!”
佛牒出鞘的金芒吞没视野时,我听见自己脊骨碎裂的脆响。原来圣菩提的因果之子,终究要成为滋养梵宇根基的肥料。
佛牒斩落的不是终结——当大雪原风雪灌进我重生躯壳的裂痕时,那包染血松子将成为点燃圣菩提的薪火。
圣菩提根系缠绕我的骨骼,佛剑三百年来灌注树心的功力在经脉奔涌——那日刑台上碎裂的脊骨,此刻正被金叶脉络重新缝合。
“此身早该化作尘土...”
我撕开裹身的树茧,重生躯壳爬满蛛网般的金纹。指尖抚过胸腔,刑台锁链穿透的伤口己愈合,唯余两枚菩提叶形状的凹痕。
静如禅的脚步声停在十丈外。
他袈裟下摆沾着新雪,手中菩提露蒸腾热气:“梵宇赦你罪业。”
“罪业?”金叶自我掌心蔓生,割裂他脚前冻土,“锁我琵琶骨的玄铁,可熔去重铸成渡世三昧的法器了?”
他手中陶盏骤然炸裂。
隐居菩提界的第三百年,地脉传来异样震动。圣菩提根系如遭火焚——这是佛剑分说佛元溃散的征兆。
踏进大雪原那刻,朔风卷着冰碴灌满袍袖。佛剑的斗笠裂成两半埋在血冰中,佛牒插在十步外,剑穗冻成赤红冰棱。
七名隳魔众的刀锋正刺向他后心,为首者狞笑着挑起他肩胛旧疤:“当年护那小菩提的伤,今日送你归西!”
菩提斩出鞘的啸音惊散风雪。
金叶自我腕间飞旋成盾,撞开劈向佛剑天灵的骨刀。
隳魔众的惊吼被风雪吞没:“问菩提?!梵宇明明将你...”
“处决了?”我接住坠落的佛剑,他心口温度比雪更冷,“可惜圣菩提的根,扎得比渡世三昧更深远。”
魔将的犄角穿透我左肋时,佛剑染血的手指突然攥住我衣袖。他喉间呛出血沫:“走...”
三百年前文殊苑大火中滴落的血,与此刻渗进雪地的血重合。我掰开他手指轻笑:“大和尚,这次换我说——闭眼。”
圣菩提金纹自颈项蔓延至眼尾,地脉中奔涌的百年佛元如熔岩爆发。
金光自我足下炸裂,冻土中窜出巨树根须缠住隳魔众脚踝。七具躯体被抛向高空时,菩提叶脉如金针穿透其丹田——那是渡世三昧金光最盛之处,亦是魔性蛰伏的巢穴。
“不可能!”魔将嘶吼着抓向心口金纹,“圣菩提之力怎能破渡世...”
“因你们从未被渡化。”我捏碎掌心凝结的冰珠,金叶随念力绞紧,“不过披着梵宇袈裟的伥鬼!”
躯壳爆裂的血雾染红雪幕。佛剑在我怀中睁开眼,冰蓝瞳孔映出我满身金叶脉络:“你的手...”
低头才见持剑的右臂己玉化,裂纹中透出圣菩提微光。原来重生之躯强催佛元,终将归于尘土。
隳魔爆体时飞溅的魔血渗入金叶裂纹,宛如毒藤缠绕菩提——这便是我在玉佛前叩问“杀生护生”时,佛剑眼中映出的业障之始。
玉佛堂的烛火在经幡后摇晃,将佛剑为我包扎的手臂映成半透明。
金叶脉络下的血管中,隳魔众爆体时的黑血正毒藤般缠绕而上——那是破渡世三昧的反噬,亦是圣菩提吞噬魔怨的本能。
“你的手比雪原冻土更冷。”佛剑撕下僧袍内衬裹住我玉化的肘关节,三百年前他肩胛为我挡刀的旧疤,此刻正贴着我腕间跳动的金纹。
我凝视玉佛慈悲垂目:“若护生必染魔血,与隳魔何异?”
佛牒忽在案头震鸣,佛剑以指拭过剑锋血锈:“差异在执器之心。”
烛焰在他眸中爆出金芒,霎时照透我经脉间翻涌的黑气——原来每道金纹深处,皆蜷缩着未被渡化的魔魂。
帝隳魔军压境那日,梵宇钟声嘶哑如哀鸣。静如禅立于燃灯昙华阵眼,七窍渗出的血在袈裟前襟凝成褐冰。
阵外魔众狂笑撕扯护山佛光:“尔等渡世三昧,连自己尊者都渡不得!”
菩提斩自我掌中显形时,金叶脉络己蔓延至颈侧:“此阵要害在乾位三寸。”
佛剑的斗笠阴影遮住眉间裂痕:“我去破阵。”
“我去。”我按住他握佛牒的手,“你心脉有旧伤,扛不住阵眼反噬。”
他忽然攥紧我衣袖,力道像当年火场中裹住我的僧袍:“小和尚,这次换我问——值得吗?”
堂外传来护山结界碎裂的脆响。
燃灯昙华阵的乾位埋着百具高僧舍利。帝隳的魔戟正插在阵石上狂吸佛元,戟尖缠绕的正是当年被皇隳夺走的婴孩怨灵。
“因果之子?”帝隳戟锋指我心口叶脉凹痕,“来殉你的伪佛吗?”
金叶自我脊背刺出,如千柄利剑扎入阵眼。舍利塔轰然炸裂时,我抓住刺入腹部的魔戟借力前冲,任戟刃贯穿躯壳首抵他咽喉——
“这一斩,为玉佛堂前未答之问!”
菩提斩劈开魔元核心的刹那,渡世三昧金光自帝隳天灵喷涌而出,化作漫天金雪。原来梵宇百年渡化的不是魔,是人心痴妄。
佛剑接住我坠落的身躯时,玉化己蔓至锁骨。圣菩提金纹在隳魔怨气侵蚀下寸寸灰败,如焚尽的香箸簌簌剥落。
“大和尚...”我抠出怀中染血的油纸包,松子早化作焦黑碎末,“文殊苑那包...其实是我偷给你的...”
他僧袍前襟迅速被玉屑浸透,三百年前火场滴落的血与此刻融化的玉浆重叠。佛牒金芒突然暴涨,竟强行灌入我崩裂的经脉——他要以佛元为薪,续燃圣菩提余烬!
“停手!”我震开他手掌,玉化的指尖戳进他心口佛痕,“因果之子...本该归尘...”
最后视野是漫天金雪中,他徒手抓向我飞散的玉屑,掌心被锋锐碎片割得血肉模糊。
玉佛瞳孔映出我们交叠的身影——佛剑怀中仅剩空荡袈裟时,一片金叶飘落阵眼焦土。圣菩提根系深处,未散的魔怨正缠绕新生嫩芽...
“玉髓沉埋三载雪,新芽破障证如来”
——此身虽化光明烬,留得金叶照大千
我的意识沉入地脉时,佛剑的血正渗进圣菩提残根。滚烫佛元裹着玉屑在黑暗中翻涌,像当年文殊苑大火里纷扬的经卷余烬。
隳魔怨念如毒藤绞缠而来,却被玉髓中未冷的金芒灼出焦烟——原来消散的躯壳里,仍囚着未尽的杀生护生之誓。
值得吗?
佛剑的声音穿透冻土。
玉髓震颤着裂开细纹,三百年前他肩胛为我挡刀的画面,与大雪原上我震开他手掌的瞬间重叠。松子焦香混着血腥漫过灵识——那包偷塞进他行囊的松子,原是怕他云游饿肚子的私心。
第三年惊蛰,地脉传来剜心剧痛。
佛剑的佛牒深插焦土,剑穗早被血浸成紫黑。他徒手刨开结冰的泥层,指骨露出森白。
“梵宇欲伐圣菩提残根铸法器。”静如禅的锡杖拦在他身前,“此树己成魔怨巢穴...”
佛牒突然震开锡杖,剑气削断静如禅半幅袖袍:“魔巢或佛种,由它自己选。”
他剖开胸膛剜出三滴佛心精血,金液滴落处,焦土窜出带玉纹的新芽。
菩提幼苗抽出第五片金叶那夜,帝隳残部举火焚山。烈焰舔舐树身时,我听见佛剑咳血的闷响——三年前燃灯昙华阵的反噬,己将他佛元蛀成筛糠。
“大和尚!”灵识冲撞玉髓牢笼,新苗根系猛然扎进他脚踝伤口。
佛元如决堤洪流灌入树脉,金叶暴涨成盾撞开魔火。叶片拂过他凹陷的眼窝,沾起半凝固的血痂。
“..小和尚?”他染血的手捧住颤抖的嫩枝,像当年接住从火场坠落的我。
幼苗百年成树那日,佛剑倚坐树下阖目入定。风过时金叶落满他肩头,叶脉蜿蜒如合掌的佛手。
“此树仍名问菩提?”静如禅仰视遮天树冠。
佛剑树干玉纹伤痕:“它不需名。”
一片金叶飘落他掌心,脉络突然浮现金芒小字:
“因果无根处,方见真菩提”
静如禅蓦地踉跄后退——那字迹分明是我少时在文殊苑罚抄的笔触。
佛剑将落叶埋入当年滴血的冻土。转身时,新生菩提树无风自动,万叶齐吟如诵:
杀生护生,斩业护心。
此身虽烬,此道永存。
自圣树睁眼至新树成荫,因果之环终证:
渡世非在金光咒,护生岂凭玉佛名?
血海浇出菩提子,方知杀业即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