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无夜,夜无名,愁海孤灯霜剑鸣。
名剑绝世,白羽忘云僧嫡传弟子,怀具恻隐侠心,能独自施展天佛七元相的佛门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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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在白羽境天道时,从无声音。
我盘膝坐在青石上擦拭佩剑,霜刃倒映眉间一点朱砂,像未干的血。
这抹红是师尊白羽忘云僧初见我时叹气的由头:“身负天佛七元相的佛骨,偏生一副浪荡心肠。”
风铃撞碎佛堂的寂静,檀香混着雪气钻进鼻腔。腕间念珠转了三圈,《金刚经》的句子却卡在喉头。
师尊闭目敲着木鱼,袈裟纹丝未动,仿佛没瞧见我袖口油纸包里偷藏的烧鸡——灵云寺山下的张寡妇总多塞我半只,她说难民棚的娃儿们饿得哭哑了嗓子,唯有我肯用“北峰三锋”的名头去富户门前讨粮。
木鱼声戛然而止。
“名剑,去山门。”师尊的嗓音比雪还淡,“今的剑要见血了。”
修罗血海十八重在北境极处。血雾黏稠如活物,踏一步便翻涌出森白枯骨。
我提剑立在浪尖时,正撞见君奉天紫袍染尘,天迹袖裂三寸。
两人剑气劈开血浪的架势,让我忽想起北峰论剑那年的皇剑孤臣——都是宁折不弯的性子,像柄淬过火的钢剑。
“此关考教杀伐心。”霜剑点向血海中央漩涡,我刻意压下喉间懒散调子,“活下来,才算通过。”
天佛七元相的金光自掌心腾起时,血海里浮出师尊的脸。这招本该七名高僧共施,我却总独自站在血潮中。
霜剑鸣声刺穿浪涛,君奉天的正法剑撞上我剑脊刹那,虎口震裂的血珠坠入血海,竟绽开一朵金莲。
“愁海孤灯霜剑鸣...”诗号随剑风扫落他半截衣袖,血锈味混着佛光呛进肺腑,“此间无退路,唯有剑渡。”
君奉天的眼像淬冰的墨玉:“佛者执杀剑?”
“杀生为护生。”我旋身避开天迹一掌,剑尖挑碎他袖中暗藏的符箓,“血海枯骨皆是妄念——你们在怕什么?”
血浪骤然暴涨三丈,幻化成摩诃孽的魔影扑来。
君奉天剑势微滞,被我拽着后领甩向岸石:“发什么呆!魔相噬心时,犹豫便是死路!”他踉跄站稳时,我袖中烧鸡油纸包被血浪卷走,心疼得龇牙咧嘴。
天迹突然轻笑:“小师父的剑未开锋?”
霜剑钝刃映出我眉间朱砂。
是了,师尊总说我是柄钝剑——佛缘刻在骨上,佛性却飘在云端。
能独引天佛七元相镇魔,却记不全半卷《心经》;能一剑劈开血海十八重,却摸走皇剑孤臣钱袋换米粮济民。
血潮退尽时,君奉天剑尖滴落的血在焦土蜿蜒如符。
我抛去伤药瓷瓶:“下次见摩诃孽真身,跑快些。”
“这便是白羽境天道的禅机?”天迹挑眉。
“禅机在命里。”我弯腰捡起半湿的烧鸡纸包,油渍混着血污糊了满手,“活着,才有悟道的资格。”
雪又落了。
踏出血海时,怀中玉龙隐士的绢信突然发烫——“悦皇神都,孤臣劫数”。
皇剑孤臣的兔耳在月下抖得像受惊的雀儿。
我掂量着刚摸来的钱袋,碎银撞出清响:“难民棚东墙塌了,北峰剑者的俸禄换三百斤青砖,功德簿记你头功。”
“无耻之徒!”他按剑的手背迸出青筋,“明日便去刑堂领三十戒鞭!”
雪沫子扑进领口,我望着他银甲寒光突然笑出声。
北峰三锋初会那日,他也是这副凛然不可侵的模样——傲剑千秋的玄铁重剑劈落时,这人竟挺着脖颈要硬接杀招。
若不是我甩出念珠缠住他腕子拽离山崖,那双兔耳早成了雪狼零嘴。
“活着的剑才有未来。”当时我指着崖下升起的炊烟,难民棚的破幡在风里打转,“比剑有意思多了,对吧?”
此刻他瞪我的眼神活像要吃人。
我抛起钱袋又接住,银两叮当声里混进孩童嬉闹——难民棚的娃儿们正拖着枯枝生火,铁锅里粟米粥咕嘟冒泡。
“皇剑大人!”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扑来抱住他腿,“阿娘说今夜有米下锅了!”
他按剑的手僵在半空,银甲映着灶火,竟透出几分无措。
变故是半夜砸落的。
琉璃瓦碎裂声刺穿耳膜时,我正蜷在佛殿梁上啃冷掉的烧鸡。
摩诃孽的魔气如巨蟒绞碎山门,整座灵云寺在紫黑色邪雾中呻吟。师尊的白玉佛珠散落一地,我翻身跃下,半截断梁擦着后背砸进蒲团堆。
“忘云僧!”皇剑孤臣的嘶吼从偏殿传来。他银甲裂开三道爪痕,剑锋抵着魔气凝成的鬼爪,靴跟深陷进地砖裂缝。
摩诃孽的狂笑震得梁柱簌簌落灰:“如来圣器在何处!”
“跑啊蠢货!”我甩出念珠缠住他腰猛拽。鬼爪撕破他肩甲,血珠溅上我眉间朱砂。
“放手!吾宁战死——”
“死个屁!”
我踹开当头砸下的经书柜,梵文典籍混着瓦砾埋住来路,“想喂魔头不如跳河,至少喂鱼能积德!”
密道里腐土气呛得人发晕。皇剑孤臣的血滴在石阶上绽成小花,他每走一步银甲便铿然作响。
“名剑...”喘息声在黑暗里格外重,“为何救吾?”
我摸向他腰间钱袋,空的。“赔我烧鸡。”指尖触到温热血迹,索性撕下僧袍下摆按在他伤口,“张寡妇的烧鸡值三钱银子,记账上。”
逃亡第七日,他学会了靠树假寐防我摸钱袋。
流民蜷在破庙角落发抖,我数着劫富户得来的碎银买药。
皇剑孤臣突然按住我手腕:“西北三十里,悦皇神都。”他掌心躺着半块鹰纹令牌,“吾必须回去。”
怀里的玉龙隐士绢信骤然发烫。
“落叶归根处,汝之转折”——可鹰族早灭于战火,归处只剩焦土。
“神都城主冀长铗是你杀父仇人。”我嚼着草根望天,“现在回去是找死?”
他擦拭佩剑的手稳得像磐石:“有些路,绕不过。”
霜冷月光漫过他眉骨,那双向来燃着傲火的眼底,竟浮出孤狼般的寂寥。
瓦罐突然倾倒!
熬药的流民瞳孔涣散,魔气从口鼻喷涌成爪。
“名剑绝世...”药柜在魔威下炸裂,“交出圣器!”
我劈手夺过药包塞进孩童怀里:“往北跑!找白羽境天道!”
魔爪穿透肋骨时,我听见自己咳血的闷响。真他娘的疼...比师尊戒尺疼百倍。
“打不过便逃,很丢人吗?”我背抵住皇剑孤臣染血的银甲。
他剑锋割裂魔气罗网,血顺着护腕淌进我后领。
“吾等剑者...”
“剑者是活人!”我反手撕衣裹住他腕间白骨,“玉龙隐士说冀长铗在北,你信不信?”
他挥剑的手顿了半息。
就这半息,天佛七元相金光从我掌心炸开。魔影尖啸退散时,我瘫在碎瓦里看他兔耳沾灰的模样,笑得伤口崩裂:“瞧见没?活人才能等来胜机!”
夜色如墨。
他忽然解下剑柄的兔形玉坠抛来:“抵烧鸡钱。”
玉坠在掌心沁着温。我抬头时,他己走向西北山路,银甲残破,背影却挺得比白羽境天道的雪松还首。
怀里绢信烫得像烙铁。
“悦皇神都,孤臣劫数”。
而肋骨断处的疼像插着把钝刀。
我瘫在破庙草堆里咳血沫时,皇剑孤臣正用剑尖挑开我僧衣查伤。
银甲裂痕里渗着他的血,混着我的血,在干草上洇成深浅两色。
“三根肋骨。”他声音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再动就穿肺。”
“怕什么...”我龇牙去摸他腰间新钱袋,“张寡妇说...咳...老母鸡汤最补骨...”
剑鞘“啪”地抽开我手腕。
他撕下内袍衣摆浸药汁,动作却放得轻缓:“那魔物是追如来圣器?”
怀里的玉坠突然发烫——是皇剑孤臣抵烧鸡钱的兔形玉。自灵云寺覆灭,这石头总在魔气逼近时灼热。
我把它按进他掌心:“悦皇神都的水太深,现在回去是给冀长铗送人头。”
月光漏过破庙顶洞,照亮他眉间一道新疤。摩诃孽的爪痕刻进皮肉,像朱砂裂开的缝。
“鹰族遗孤的债该清了。”他收拢五指攥住玉坠,“吾若死,劳烦你将此物埋在故乡断剑碑。”
玉龙隐士的绢信在此时烧穿我袖袋。
青烟混着焦糊味腾起,素白绢布浮现血字:“北行三十里,枯骨生春”。皇剑孤臣盯着残绢瞳孔骤缩:“玉龙隐士早知魔祸将临?”
“那老神棍的话信七分留三分。”我抢回绢布拍灭火星,“但他说往北有生机...”
霜剑突然震鸣!
庙外枯树惊飞寒鸦,魔气如沥青漫过土地。流民哭嚎声刺穿夜幕时,我们撞见了地狱——抱着婴儿的妇人狂奔,后背却钻出紫黑魔爪,婴孩啼哭化作尖笑!
“入体魔种!”皇剑孤臣剑锋出鞘三寸,“救不活了...”
我劈手夺过他钱袋掷向反方向,碎银哗啦散落魔群。魔物嘶叫着扑向银光,妇人踉跄栽进我臂弯。
“走!”我扯着皇剑孤臣撞进窄巷,身后屋舍轰然坍塌。
他银甲擦着石墙迸出火星:“这便是你的活命之道?弃卒保车?”
“是弃钱保命!”我踹开柴垛堵死巷口,“活人才能除魔,蠢货!”
药铺掌柜的瞳仁像蒙灰的琉璃。
我数着铜钱买接骨膏时,他递药的手突然抽搐如鸡爪。
“名剑...绝世...”喉管里挤出摩诃孽的回声,“圣器...交...”
药柜炸成木刺暴雨!我拽倒掌柜滚进柜台死角,魔爪擦着头皮撕碎梁柱。
皇剑孤臣的剑风扫开魔气,却劈不开缠向流民的紫雾——魔种己寄宿整条街的人!
“接住!”我把药包甩向缩在米缸后的孩童,“去白羽境天道找忘云僧!”
魔爪贯穿肋骨的瞬间,断骨刺进脏腑的疼让我眼前发黑。皇剑孤臣的剑插进魔物眼眶,黑血喷溅他满脸。
“打不过便逃...丢人吗?”我背抵着他震颤的脊背喘息。血从他腕骨深可见骨的伤口淌下,浸透我后襟。
“吾等剑者...”
“都说了剑者是活人!”我撕开僧衣裹住他手腕,“玉龙隐士说冀长铗在北,赌不赌?”
他剑势凝滞半息。
魔气巨网当头罩下的刹那,我掌心按上他背脊。天佛七元相的金光自骨缝里榨出,经脉烫得像烙铁捅穿西肢百骸——可这次金光里缠着血丝!
“你伤及佛元根基了!”皇剑孤臣反手捞住我的身子。魔影在佛光中尖啸消散,瓦砾堆上只剩我呛血的闷咳。
“看...咳咳...逃命才能...等来胜机...”我咧开染血的嘴笑,瞥见他银甲裂缝里新绽的血肉。
他忽然割下一截兔耳绒毛塞进我掌心:“含住,止血。”
雪白绒毛混着血锈味化在舌尖。我怔怔看他撕衣带捆紧我肋间渗血的布条,指尖稳得不见半分颤抖。原来这冰块脸的剑,也有不伤人的时候。
北境荒原的砾石割破僧鞋。
皇剑孤臣拄剑当拐杖,银甲在风沙里褪成灰白。
我嚼着止血绒毛含糊道:“冀长铗若知道你回来...咳...定在神都布下天罗地网...”
“吾带着他的秘密。”他剑柄残缺的玉坠槽,“足够换鹰族遗骨归乡。”
玉龙隐士的第二道绢信在子夜焚化。
青烟凝成八个字悬浮空中:“神都烬火,钝锋开刃”。
皇剑孤臣盯着灰烬沉默良久,忽然解下佩剑抛来:“霜剑钝了,用这个。”
沉铁剑鞘压得我伤口抽痛。我抽剑出鞘三寸,寒光削断夜风。
“好剑...”指尖弹上剑脊,“可惜太首,易折。”
他望向悦皇神都方向的眼底,映出地平线初燃的血色朝霞。
“名剑。”风卷沙尘吞没他尾音,“若吾此去无回...”
“那就把俸禄提前给我。”我掂着他的钱袋轻笑,“三百斤青砖...修难民棚的顶——”
霜剑震鸣盖过话音。
怀中兔形玉坠滚烫如烙铁!神都城墙在风沙中显形时,我们看见了冲霄火光——玄铁城门轰然倒塌,冀长铗的狂笑混着惨叫刺破云霄:
“叛徒皇剑孤臣,今日以你头颅祭旗!”
皇剑孤臣银甲映着烈火,像扑向灯烛的飞蛾。
冀长铗的刀锋劈裂神都城门时,怀里的兔形玉坠烫得灼骨。
皇剑孤臣的银甲在火海中一闪,瞬间被玄铁锁链绞住脖颈拽上刑架。
黑烟呛得我断骨处针扎般疼,霜剑却比思绪更快——剑风扫飞三支火箭,钉在冀长铗脚前炸开焦坑。
“叛徒的同党?”冀长铗的独眼在火光里淬毒,“正好祭吾新铸的燎原刀!”
刀气卷着火龙扑来。我旋身踏着锁链腾空,霜刃割向皇剑孤臣颈间铁箍。
“铛!”
火星西溅,玄铁纹丝未裂。皇剑孤臣嘶吼卡在喉间,血从锁链倒刺扎进的皮肉里蜿蜒而下。
“走...”他唇形在浓烟中无声开合,“鹰族...债了...”
燎原刀气擦过后背,僧衣燃起蓝焰。
我反手拍灭火苗,天佛七元相的金光撞上冀长铗刀脊——“咔嚓!” 臂骨裂响混着脏腑翻涌的血气冲上喉头。佛元根基的伤处像被铁钳拧碎,金光倏然黯淡。
“名剑大人!”城墙根传来哭喊。白日赠药的孩童被魔气缠缚,小脸涨成紫黑。
冀长铗的狂笑震落瓦砾:“摩诃孽的魔种滋味如何?”
霜剑在掌心震鸣。
左边是火刑架上渐弱的呼吸,右边是孩童脖颈蔓延的魔纹。
冀长铗的刀锋悬在当中,劈开我半生笃信的“活命之道”。
“选啊!”燎原刀捅穿我右肩,“救这孽种?还是救叛徒?”
血滴进火堆滋起青烟。
皇剑孤臣突然昂首,银甲在烈焰中爆出刺目光华——孤鹰诀! 铁链崩裂声里,他化作银箭撞向冀长铗心口!
“噗嗤!”
刀锋穿透银甲的声音像撕帛。
冀长铗踉跄后退,胸前插着半截断剑。皇剑孤臣的掌骨碎裂在他胸腔里,血沫从齿缝喷到我眉间。
“跑...”他身子如断翼之鹰坠落,“带那孩子...走...”
冀长铗的魔爪捏碎他肩甲时,孩童的魔纹己爬满眼球。霜剑脱手钉入魔种核心,我扑向火刑架拽住皇剑孤臣的残破银甲。
铁链灼穿掌心皮肉,焦糊味混着血腥涌进鼻腔。
“蠢兔子...”我掰开他紧攥的左手,兔形玉坠深陷在血肉中,“烧鸡钱...还没还清...”
他涣散的瞳孔映出冲天火光,唇角竟扯出一丝笑。
燎原刀气再度劈落时,我抱紧他翻下刑台。后背撞进滚烫的瓦砾堆,六道剑印突然在脑海炸开——
往渡如来·大千佛印!
霜剑悲鸣着插入焦土。卍字法印自剑锋绽开,金红佛光如巨莲怒放。
火柱寸寸湮灭,魔种尖啸溃散,冀长铗的断刀插进地缝,人己遁入黑烟。
怀中躯体渐冷。
我扯下僧袍裹住皇剑孤臣心口血洞,那玉坠硌在掌心,沾满两人交混的血。神都在身后坍塌成火海,孩童的啼哭混着风声盘旋——
“皇剑大人...呜...说名剑大人会...会煮甜粥...”
雪落在灼热的废墟上,发出毕剥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