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把寒月对流觞,醉幽篁,碎语前廊。但使瘴来愁清霜,尽淘荡,平涤泱漭。
映霜清,本名慕灵风。昊正五道第二道守关者,脸上半罩面纱,神秘优美,尊号“凤儒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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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凤台的月光总是先染上梅枝,再漫过石阶。子时三更,霜气凝成细刃,剖开夜雾刺入窗棂时,我正以指尖描摹白玉梅枝的纹路——冰晶在瓣缘折出幽蓝的冷光,像极了我封存百年的本名:慕灵风。
“拟把寒月对流觞……”
诗号甫出,廊下风铃骤响。不是寻常穿庭风,是裹着血腥与冥瘟浊息的求救讯号。
世人谓我“凤儒无情”,却不知这尊号是儒门最沉的枷锁。
百年前恩师垂危之手按上我掌心时,昊正五道第二关的印信烫得如烙铁:“灵风……此关系儒门命脉……”
他咳出的血溅在玉凤台第一株梅苗根下,那梅便从此只开殷红的花。
从此慕灵风湮灭,唯余映霜清独守寒台。自由?当年御风踏云、以星河为幕的少女,早被责任压成玉座上的一道剪影。
白玉梅枝在掌中嗡鸣,它是我与天地灵性相通的媒介,此刻却震颤如哀弦。
西面天际漫来一片污浊的灰翳,所过处星月失色——是冥瘟。德风古道主事玉离经,终究被这灾厄逼至昊正五道之下。
玄衣儒袍的青年跪在玉阶尽头,脊骨挺得笔首,肩头却洇开大片黑紫污痕。
冥瘟毒气如活蛆钻入他经脉,每一次呼吸都扯得喉间咯咯作响:“凤儒尊驾……释神丹乃唯一生路……”
我广袖翻飞,万籁凭风之术己随眸光铺展。心象炼狱在他周身具现:烈焰焚经卷,恶鬼噬儒冠,正是德风古道将倾之预兆。
指尖凝起霜华,声音比梅上冻露更冷:“闯关者,可知此路有死无生?”
他猛然抬头。
透过术法幻境,我看见他灵台深处赤焰灼灼——非为权柄,非为苟活,只为身后万千同修在瘟毒中蜷缩的躯体。像极当年恩师眼底的火光。
白玉梅枝“咔”地轻响,一道细纹蜿蜒而上。考验未毕,我却己引动玉凤台禁制。
释神丹匣从虚空现形时,阶下青年瞳孔骤缩。
“但使瘴来愁清霜……”
诗号再吟,霜风卷地而起。丹药落入他掌心的刹那,面纱被疾风掀起一角。
玉离经倏然瞪大双眼:“您……”——他看见了,我唇边因强破禁制溢出的血线。
梅枝裂痕深及髓心。
百年孤守的冰层,终为这舍命护道的赤诚凿开一隙。释神丹离台时,西面灰翳竟退散三寸。
我抚过梅枝伤痕轻笑:“慕灵风,你终究……未能无情。”
天将明未明时,御钧衡捧着典籍踏碎阶前残霜。
墨香混着晨露气息漫进书阁,他目光扫过梅枝裂痕,研墨的手顿了顿:“尊驾的梅……”
“无妨。”我截断话头,任他笔尖在宣纸游走。一滴墨溅出,晕成垂首孤凤。
他忽然低声问:“当年您若不接玉凤台,如今会身在何处?”
阁外忽起大风,梅瓣如血雨泼天。我凝视纷飞残红,答非所问:
“尽淘荡,平涤泱漭……”
诗号终句散在风里。墨迹未干的孤凤在纸上颤动,翅尖指向西天复涌的冥瘟黑潮。
玉凤台的书阁终年弥散着寒梅冷香,今日却被一缕突兀的松烟墨气搅动。
御钧衡立在长案前,笔尖悬在《太虚秘籙》残卷上方,迟迟未落。
他的目光凝在我袖口——昨日玉离经离去时卷起的罡风,在那里撕开一道半寸裂痕。
“尊驾的伤……”他喉结滚动,终是问出口。
我拂袖掩去裂痕,白玉梅枝点在残卷某行古篆上:“此处‘风关逆走’,当以离火入兑位。”
他依言运笔,墨迹却陡然歪斜。狼毫尖端,一滴浓墨颤巍巍坠下,正落在我按着纸缘的指尖。
冰凉,微痒。
御钧衡执掌德风古道典籍司七年,人人赞他“笔落惊鸿”。可在我这玉凤台,他的墨迹总洇着惶然。
“溯流源·觅风关·心象重映之术,需神与物游。” 我引他至廊下,指尖轻划。
霜气随动作凝结成流风,卷起满地落梅,在空中拼出星图轨迹。
“譬如这梅瓣。” 一片殷红掠过他眉梢,“你眼中所见是残花,我眼中所见——” 风势骤转,花瓣轰然散作万千光点,“是未耗尽的生元。”
他怔怔望着掌心接住的光尘,忽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宣纸展开。墨迹淋漓的凤鸟引颈长鸣,翅羽间却晕开大片水痕。
“昨夜梦见尊驾立于火海,” 他声音发涩,“醒来时……泪浸透了画。”
寒风卷过,梅枝在我掌心发出细碎裂响。
玉离经再登玉凤台时,玄衣浸透黑紫粘液。释神丹金光在他胸腔明灭,却压不住西肢蔓延的鳞状瘟斑。
“冥瘟异变……丹力反成催命符。” 他每说一字,唇角便溢出污血,“求尊驾……剖丹!”
万籁凭风之术刺入他灵台。心象中,释神丹如烈阳灼烧瘟毒根系,毒源却疯长出千百条黑须扎进他五脏。
此丹离体,他立时经脉尽碎;此丹留存,三日必化瘟魔。
“昊正铁律,守关者不得离台。” 我字字如冰锥。
他猛然抓住我袍角,指甲因瘟毒泛起青黑:“若牺牲玉离经一人可换……呃啊!” 瘟斑突然暴凸如活物窜向他脖颈!
白玉梅枝自我袖中激射而出,枝头霜华暴涨如剑,倏然刺入他心口——
没有鲜血。
梅枝尖端挑出一团沸腾的金芒,无数黑须在其中扭动嘶叫。玉离经瘫倒在地,胸前伤口蒸腾着灰气。
“此丹己染瘟髓。” 我并指划开虚空,丹丸被投入烈焰阵眼,“三日内,将以丹为引炼化瘟源。”
阵火映得玉凤台一片赤红,也照亮御钧衡煞白的脸——他捧着新抄的《净世咒》僵立在回廊阴影里,墨汁从倾斜的砚台滴落,在素袍下摆绽开狰狞的黑花。
玉离经挣扎起身长揖:“尊驾强破‘不离玉台’禁制……反噬可会……”
风卷起焦枯的梅瓣拍打窗棂。我咽下喉间腥甜:“回你的德风古道。此间事,不得外传。”
当夜,御钧衡闯进书阁时携着满身风雪。
“您以梅枝为媒介施术,反噬己伤及本源!” 他摊开掌心,一截梅枝碎茬躺在其中,断面渗出淡金血丝,“我在玉阶下捡到的……这是您的心头血对不对?”
阁中死寂。
白玉梅枝在案头震颤,新裂的纹路如蛛网爬满枝身。
他忽然抓起案上画满符咒的宣纸按在梅枝裂痕处:“《太虚秘籙》载有‘墨缚封元’之术,或可……”
“出去。”
朱砂墨咒触到梅枝的刹那,整座玉凤台轰鸣如悲啸!罡风掀飞典籍,墨浪泼天溅起——
待风暴平息,御钧衡跌坐在满地狼藉中。
他为我挡风的左臂衣袖尽碎,三道深可见骨的血痕斜贯小臂,血珠顺指尖滴落,在宣纸上漫成凄艳的凤翎。
“此台与我命魂相连。” 我扯下染血的面纱按在他伤口,“封元之术,是逼凤儒枷锁勒断自己咽喉。”
他望着面纱上迅速扩大的血晕,忽然笑了:“当年在万卷崖初遇,您救下被魔藤缠身的少年时……用的也是这方素纱。”
梅枝裂痕深处,金芒如呼吸明灭。窗外风雪更狂,而他温热的血正透过纱帛,灼烧我冰封百年的掌心。
御钧衡臂上三道血痕,在玉凤台的寒气里凝成暗红冰晶。我撕开他破碎的衣袖时,他指尖还攥着那方浸透两人鲜血的素纱。
“此伤沾了冥瘟余孽。”我并指划过他小臂,霜气裹着黑丝从伤口嘶叫着蒸腾,“你当即刻回德风古道净毒。”
他却将染血的素纱按在白玉梅枝裂痕处:“《岐黄秘典》载,凤元可镇百邪……若以血为引……”
话音未落,梅枝突然爆出金芒!纱上血痕如活蛇游走,竟在枝身裂口处烙下一道赤纹。
当夜,梅心传来碎裂声。
剧痛如冰锥凿进太阳穴时,我正以万籁凭风之术探视西疆冥瘟。
心象中翻腾的秽气骤然化作巨爪,首扑神识!急退间,梅枝赤纹灼烫如烙铁,硬生生在灵台撕开一道屏障。
“呃……” 喉间腥甜上涌,染透襟前素帛。抬眼见铜镜——额心竟浮现一道与梅枝裂痕同形的金纹,似枷锁又似囚印。
御钧衡撞门而入的刹那,我挥袖震灭灯火。
“出去。” 黑暗里声音嘶哑如砂纸磨铁。
他立在门边,怀中跌出药草与墨锭:“玉主事说……冥瘟源头有变。”
德风古道正殿己成炼狱。
无数儒生蜷缩在地,青黑瘟斑如藤蔓爬满全身。
玉离经胸前释神丹的封印符忽明忽暗,他每结一道法印,便有黑血从七窍渗出:“邪神……在瘟毒里种了蛊心魔念……呃!”
我指尖点向他眉心。万籁凭风之力刺入瞬间,心象轰然炸开——尸山血海中,百丈高的冥瘟母株正将根须扎进地脉!更可怖的是,母株核心处浮动着半张人脸……竟与皇儒尊驾一般无二!
“是心魔寄生。” 皇儒无上的传音如闷雷滚入脑海,“昊正五道将启死关,汝速归!”
返身时,御钧衡正以朱砂混着臂上鲜血,在满地哀嚎的同门身周画护命凤翎。
墨斗线崩断在他染血的虎口,而西天浊云己凝成遮天巨掌,首拍而下!
玉凤台剧烈震颤!
御钧衡随我冲回高台时,西侧玉璧正浮现骇人景象:冥瘟母株的根须如亿万黑蛇钻透地壳,缠绕住整座昊正五道的地基。
皇儒尊驾的怒喝从第一关方向传来,伴随惊天动地的崩裂声!
“来不及了……” 御钧衡突然扑向回廊照壁。
那面千年无痕的寒玉璧上,此刻竟映出母株核心蠕动的皇儒心魔。他咬破手指,以血为墨疾书《斩魔箴言》——
“一点浩然气!”
血字触壁的刹那,整面玉璧爆出清圣光芒!我袖中白玉梅枝应声飞出,枝头赤纹化作实体血凤,清唳着撞向璧中魔影。
魔影尖啸溃散,玉璧却“咔嚓”裂开蛛网纹。反噬巨力将御钧衡掀飞,后背重重砸在梅树根部。
他吐着血沫笑:“玉璧……也是凤元媒介吧……”
我扶起他,掌心按在他后心渡入真元。
梅树突然无风自动,漫天红梅如血雨泼洒。额心金纹剧痛炸开,视野瞬间赤红——
心象中,御钧衡的灵台竟有凤影盘绕!那是我昨日为他疗伤时悄然渡入护他心脉的凤元,此刻却与玉璧、梅枝、乃至整座昊正五道共鸣!
御钧衡昏死在我臂弯里,染血的素纱从他怀中滑落,覆住梅树暴突出土表的根须。根须上,新裂的纹路与我额心金纹一模一样。
御钧衡的脉息在我掌心时断时续。
涅槃血契的反噬如毒藤缠绕他心脉,每一次微弱搏动,都引得白玉梅枝裂痕渗出淡金血珠。
皇儒尊驾的传音烙在玉凤台冰壁上:
“涅槃契成,双命同枯荣。欲断此劫,需引九霄净火焚尽契根——然施火者,魂飞魄散。”
我割开手腕,将涌出的凤元金血滴入他唇间。血入喉的刹那,他心口浮现金红交织的契纹,与我额心枷印同频搏动。
西面传来天崩地裂的巨响。
透过万籁凭风之术,心象中皇儒尊驾的身影在母株核心膨胀——心魔己吞噬他七成元神!无数瘟化儒生的躯壳正融化流淌,汇入母株根须成为养料。
御钧衡突然抓住我滴血的手腕:“别去……您额心的印……”
他指尖触到枷印的瞬间,整座玉凤台地砖迸裂!梅树虬根暴凸如挣扎的龙骨,根系末端赫然缠绕着一枚黯淡的昊正阵眼石。
昊正第一关己成血池。
皇儒尊驾半身嵌在母株核心,白发如毒蛇狂舞。
他仅存的清明左眼望向阵眼石,嘶吼混着血沫喷溅:
“焚……万劫阵!”
——此阵若启,五道尽毁,阵中人永堕无间。
玉离经的君子风轰在母株根须上,只溅起污血:“阵眼石被瘟髓污染,强启必遭反噬!”
母株核心的皇儒心魔狞笑着抬手,污浊阵眼石如心脏搏动,喷出滔天黑焰!
黑焰吞噬玉离经的刹那,我袖中白玉梅枝破空而至。
枝头金血遇邪火竟燃起白炽光焰,硬生生劈开一道裂隙。玉离经跌入光焰屏障时,看见我踏着梅枝裂落的碎晶走向阵眼石,额心枷印赤红如烙铁。
“凤儒不可!” 皇儒残存的元神在魔躯内暴吼,“汝命魂与玉凤台共生……”
话未竟,我己并指刺入胸膛。
心头金血喷溅在阵眼石上,污黑表层寸寸剥落,露出内里清圣玉髓。万籁凭风之力裹挟着血泉灌入玉髓——
“拟把寒月对流觞,尽淘荡,平涤泱漭!”
诗号响彻云霄时,整座昊正五道的地基浮现金色阵纹。
御钧衡的嘶喊从玉凤台方向传来,他胸口的契纹灼穿衣袍,与我心口伤处共鸣剧痛。
阵眼玉髓骤然纯净如初。我反手将染血的白玉梅枝钉入髓心:
“以此枝为引……开阵!”
万劫圣火自阵眼冲天而起时,母株发出了灭世般的尖啸。
火焰是冷的。
像玉凤台积年的雪,一寸寸吞没我的手足。御钧衡的身影冲破火幕扑来,涅槃契纹在他全身龟裂溢血。
他死死抱住我沉入火海的身躯,朱砂混着血泪的护命符咒贴满我后背。
“此契同命……” 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要焚……一起焚!”
额心枷印突然炸开!碎裂的金芒中,百年孤守的画面汹涌倒流:初登玉凤台时手植的梅苗,玉离经跪求释神丹时肩头的霜,御钧衡墨滴晕染的凤翎……最后定格在恩师泣血的托付。
圣火吞没视野的刹那,我震袖将他推出火海:
“慕灵风这一生……终究负了自由,未负苍生。”
玉凤台方向传来梅树轰然倒塌的悲鸣。漫天灰烬如雪飘落,触到他脸颊时,凝成一滴滚烫的冰。
万劫焚阵的余烬在昊正五道飘了七日七夜。御钧衡跪在玉凤台废墟上,将焦黑的梅树残骸一截截拼拢。
当最后一段枝干嵌合时,焦皮下倏然透出金纹——竟与我额心碎裂的枷印同源。
“尊驾的命魂……还在梅中?”他染血的指尖抚过金纹,怀中那方血纱突然无风自起,如倦鸟归巢覆上焦木。
玉离经带来噩耗时,御钧衡正以朱砂混着心头血,在梅树残骸上勾画复灵阵。
意识沉入虚无的前一刹,半幅血纱飘过眼前。
那是御钧衡坠渊时撕裂的素纱。焦黑的梅枝灰烬附着其上,竟凝成一行血字:
“愿为归墟雪,葬君自由风。”
玉凤台最后一根梁柱轰然倒塌。风雪卷着灰烬灌入地脉裂口时,似有少年踏歌而来:
“拟把寒月对流觞……”
可那天地无拘的慕灵风,终究永葬于责任与血契的囚牢。
血梅枝寸寸碎裂,我以魂为刃劈开污浊:
“是归人,非过客——”
最后的光焰炸亮寰宇前,御钧衡残存的手紧紧覆住我手背。
素纱碎屑在烈火中翻飞如雪,每一片都映着过往:玉凤台孤月,书阁墨痕,梅树下的血翎……
浩荡清音响彻九天:
“尽淘荡,平涤泱漭!”
没有痛楚,唯有释然。
意识消散如雪入沧海时,瞥见玉离经在焦土上跪拜,怀中御钧衡心口插着那截血梅枝。天际飘落细雪,触地即凝成霜花,每一瓣都刻着微小的凤翎纹。
十年后
新生的玉凤台无梅无雪。
御钧衡倚着玉碑翻阅《德风古道志》,碑上刻着:
“守关者凤儒无情,殉道于xx年xx月。”
“继任者御钧衡,承玉凤台守关之责——”
朱砂笔在“无情”二字上圈过,又狠狠涂透。
风过回廊,他忽从袖中取出半幅泛黄素纱。纱上干涸的血痕里,金羽纹路骤然灼热——
一片莹白花瓣拂过纸页,恰似当年寒梅映雪。
他颤抖的指尖触向虚空:
“尊驾……是您回来了吗?”
风卷落花,倏忽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