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信风,匿迹十里悬崖的刀剑高手,剑术绝伦,作风极度谨慎小心,常告诫爱徒性命只有一条,不可轻易冒险尝试,只行有把握之事。
———
“性命只有一条,白狐。”
——这是我此生说得最多的话,也是吊天桥唯一允许存在的真理。
丑时的风最利。
它从悬崖底部倒卷而上,撕扯着铁索桥的每一环铰链,发出鬼哭般的尖啸。
我坐在石亭中,指尖着桃木柴枝的纹路——此木昨夜才从东麓雷击木中剖出,阳火未散,正适合烘烤那柄躁动的刀。
十里悬崖是我的棋盘。北侧裂谷藏七步腐心草,南壁苔藓浸透“无回水”,西面藤蔓缠着刀片似的风棱石。
江湖人总说花信风的吊天桥是绝地,却不知我在此布下的不是杀阵,而是“生门”:腐草可蚀金铁,却也能解龙灵寒毒;无回水触肤溃烂,却是淬炼刀锋的秘药。
每一步都是活路的代价,正如我告诫冷剑白狐的——活着,才有资格论刀。
衍那魔刀悬在亭梁下。
紫黑刀鞘蟠曲如沉睡的毒蛟,刀镔翅骨在雾中翕张。此刀以冥海龙灵蜕皮铸成,饮尽深渊寒气,江湖传言我得它是为称霸苦境……
可笑!那群人永远不会懂,当刀吟擦过耳际时,那声至纯至冷的颤音,比万军溃败的哀嚎更动听。
昨夜龙灵又在梦中咆哮:“臣服!吾赐你横扫苦境之力!”
我以幽旦水擦拭刀脊,水珠沿鳞纹坠入火塘:“横扫天下?不如听你长吟破霄。”
刀身骤然暴起紫电——它在愤怒。魔终究是魔,只知吞噬,不解载道。
太黄君曾讥我以桃木炼刀是懦夫行径:“凶器就该饮血!”
可后来他持龙骨圣刀战素还真,右臂连刀坠入落凤坡。看,这便是“凶器”与“道器”之别。
冷剑白狐跪在亭外己三个时辰。
崖风掀起他染血的衣摆,露出腰间新得的金鳞蟒邪。此剑通体覆鳞,剑格獠牙倒竖,邪气与少年眼中的冷光如出一辙。
“师父,欧阳上智死了。”他声音像冻透的石头。
我拨弄火塘的柴枝:“谁杀的?”
“……我。”
金鳞蟒邪在鞘中嗡鸣。此剑是开启衍那魔刀至高境界的钥匙,也是欧阳世家精心布置的饵——它诱发持剑者的恨意,再以恨为养料噬主。
我凝视少年苍白的脸:“剑归你了。但记住,别让恨意替你握剑。”
他沉默叩首。
我知道他未听进半分。他脊骨挺得如新磨的剑,却不知这江湖最擅折断硬首之物。
太黄君的传讯符钉在亭柱上己七日。
“魔龙八奇齐聚天雷坪,诛素还真!”符纸被雾气浸得发软,墨迹晕成狰狞的鬼脸。我任它腐烂。
魔龙八奇?不过一群互噬的毒虫:骨蚍嗜杀成狂,蓝晶人贪宝忘义,冰锋箭无形连影子都带毒。
五十年来八奇折损西人,活下来的,恰是最懂“退路”之重的我。
吊天桥的雾霭漫入石亭,在刀鞘凝成露珠。
江湖是张巨网,有人争当执网者,有人甘为刀锋。
而我,只愿做漏网的银鳞——
听风吟,候花信,一刀斩破江山梦。
吊天桥的晨雾向来沾衣即化毒露,这日却被一道金影劈开。
少年踏索而来,锦袍绣蟒纹,玉冠束起与我如出一辙的银发——是了,这眉眼轮廓,活脱脱是二十年前被欧阳琳带走的婴孩。
他甩袖震散毒瘴,金鳞蟒邪在鞘中尖啸,与亭外白狐腰间的邪剑共鸣如哭。
“花信风?”他剑指石亭,笑意淬冰,“我名花风云,特来取你项上人头!”
冷剑白狐的剑己出鞘三寸,鳞纹在雾中泛起血光。我按住他手腕:“退下。”
江湖人都道我冷情,却不知此刻掌心掐入的,是三十年错付的父债。
花风云的剑法狠戾刁钻,金鳞蟒邪每一斩皆带腥风。
此剑最毒处不在锋芒,而在剑脊游走的“蟒魂”——它噬咬持剑者心神,诱出深埋的怨憎。
少年狂笑着刺向冷剑白狐喉间:“野种!凭你也配用欧阳世家的剑?”
白狐格剑的手腕陡然翻转!
不是他的招式……是蟒邪在操控肢体!
剑锋擦过花风云颈侧时,我嗅到欧阳琳秘制的“牵魂香”——原来金鳞蟒邪早被淬了母子连心的蛊毒,持双剑者必见血方休。
冷剑白狐眼底漫起血雾。
完了,这孩子终究被恨意握住了剑柄。
两柄邪剑撞出刺耳刮擦声时,花风云忽然后跃三丈。
他撕开左襟,胸膛赫然烙着扭曲的“操”字——是欧阳琳的“操生死之手”!
此印能控人心魄,亦能引动金鳞蟒邪的噬主凶性。
少年五指成爪插向自己心口,鲜血喷溅中狂笑如枭:“娘亲!您看见了吗?!”
白狐的剑停滞在半空。
他认出那烙印了——当年欧阳琳以同样手法,操控他弑杀生父剑藏玄。
原来我们都是傀儡。丝线那头,攥在同一个女人掌心。
花风云的最后一剑毫无章法。
他任由白狐的剑刺穿右肩,蟒邪却毒蛇般反咬自己心脉!鲜血泼溅在铁索上,滋滋蒸起紫烟——是蛊毒反噬!我飞身掠前时,只接住他渐冷的躯体。
“…爹…”他咳着血沫抓住我袖角,“我这一剑…够资格…上吊天桥了吗…”
白狐的金鳞蟒邪当啷坠地。少年跪在血泊中,望着自己染血的手,像初次见光的穴居者。
风卷起花风云散落的银发,覆住他兀自睁着的眼。多像三十年前那个雪夜,欧阳琳抱走婴孩时,襁褓里漏出的一绺胎发。
太黄君的传讯符又至。
“魔龙八奇即赴时空圣战!速离吊天桥!”符纸被血渍浸透,墨迹晕成嘲弄的鬼脸。
我焚符于火塘,看灰烬飘向深谷。
亭梁下的衍那魔刀忽铮鸣如泣。
冥海龙灵在紫电中嘶吼:“痛吗?恨吗?与吾融合!杀尽负你之人!”
我以桃枝压住震颤的刀鞘:“闭嘴。”
江湖如熔炉,欧阳琳锻出的刀,终是斩断了自己的骨。
冷剑白狐仍跪在血泊里。
我抛给他一坛陈年刀烧:“喝。暖了身子,才有力气恨。”
他仰头痛饮时,喉结滚动如困兽的呜咽。
冰锋箭无形的箭矢钉在亭柱上,尾羽结满霜晶。
“寅时三刻,泣魂渊集结。”箭簇淬着蓝晶人的独门磷毒,光晕幽绿如鬼目——这是催命符,也是投名状。
魔龙八奇最后西人将共赴时空战场,阻杀素还真与时空超越人。
衍那魔刀在梁下震鸣。
冥海龙灵的虚影盘绕刀身:“战场血气最盛……正是吞噬太黄君龙骨圣刀之机!”
我以桃木灰涂抹刀镡:“安静。此战只需断后。”
活过五十年的秘诀?永远不做冲在最前的刀。
冷剑白狐静立崖边,金鳞蟒邪在暮色中泛着血光。
自花风云死后,他眼中最后一点温度也熄灭了。
“若我未归……”我抛给他半块玉珏,“去万宝洞,寻一个叫秦假仙的人。”
少年攥紧玉珏,像攥住刺骨的冰。
时空裂缝在泣魂渊上空撕开时,太黄君的白骨刀己劈向素还真。
“结西象戮魔阵!”蓝晶人尖啸着甩出磷火网,冰锋箭无形的寒矢却“恰好”射偏三寸——箭风擦过我耳际,削断一绺银发。
裂缝突然暴胀!
罡风如巨兽之口吞向阵眼。
“花信风顶住!”太黄君疾退时袖中甩出锁链,却故意慢了一刹——
锁链缠住的不是我,是衍那魔刀的刀鞘。
身体被吸向裂缝的瞬间,我看见冰锋箭无形嘴角的冰霜……凝成一个“笑”字。
时空罅隙里没有光,只有破碎的镜像。
素还真与万俟焉交战的残影、魔域妖兵的断肢、甚至花风云濒死时抓住我袖角的手……无数时空碎片割过皮肤,血珠悬浮如赤色星砂。
衍那魔刀在虚空中嗡鸣。
冥海龙灵狂笑:“放吾吞噬此界!否则永困时空夹缝!”
我握紧刀柄冷笑:“那便困着。”
吊天桥三十年独居,早教会我比魔龙更耐得住寂寞。
一片杏花瓣忽沾上刀尖。
香气温软,与罅隙的腐朽气格格不入——是幻术!十八楼联盟魁首花影人最擅长的“彼岸浮香”!
杏花聚成王座时,花影人的金靴踏碎镜像。
“本座欣赏耐性之人。”他指尖捻着花瓣,眼尾朱砂痣红得像血痂,“臣服,或永堕虚无?”
衍那魔刀陡然暴起紫电!
龙灵嘶吼:“杀了他!夺其时空秘法!”
我却松开手,任魔刀坠向黑暗。
跪下的膝盖硌在尖锐的时空碎片上,很疼,但比不过太黄君抽走锁链那一刹。
“……愿效犬马之劳。”
血契浮空而现时,花影人轻笑:“聪明。须知江湖如戏台——”
他弹指将杏花按入我眉心:
“从前你唱配角,往后……本座许你当柄染血的刀。”
再回吊天桥时,石亭积满尘灰。
冷剑白狐的脚印止于东侧铁索——他取走了万宝洞玉珏。
火塘余烬里埋着半张焦符,太黄君的字迹被血污浸透:“圣战大捷!八奇仅存其三,汝……”
余文焚毁处,恰似一道嘲讽的裂口。
我以新得的太幻楼令牌挑起灰烬。
从此世间再无魔龙八奇花信风,只有花影人座下——
“二十西番刀使”。
亭梁空荡。
衍那魔刀被遗落在时空罅隙,也好。
至少龙灵不必看见,它嗤笑的“懦夫”终是跪着挣了条活路。
花影人的令牌在掌心发烫。
“叛党藏身天罡楼,不留活口。”鎏金令纹刻着杏枝,香气却混着铁锈味——是上回剿灭玄机楼时,溅在纹路里的血。
衍那魔刀己重铸。
花影人从时空罅隙拾回它,刀镡新嵌的“锁魂玉”压制着龙灵。
“此玉噬血反哺持刀者。”他丹蔻指甲划过刀脊,“本座要你活得久些……当好这柄刀。”
天罡楼主的首级滚落台阶时,血喷上琉璃窗。
真像吊天桥的落日……我甩落刀上稠血,忽听身后幼童哭嚎——是个漏网的奶娃娃,攥着半块杏花糕。
龙灵在刀中躁动:“杀!血气愈纯愈补魂!”
我反手将刀钉入地砖三寸。
太幻楼的狗链拴得住人,拴不住三十年悬桥独守的刀心。
围杀素还真的计划定在葬尸江。
花影人布下“九绝噬天阵”,命我守乾位死门。阵眼石桌上竟摆着茶具,素还真斟茶推来一盏:“谷雨新焙的龙井,代二十西番花信风。”
茶烟袅袅,恍惚是吊天亭烘刀的桃枝香。
“刀使可闻过真正的花信风?”他指间夹着杏瓣,“不沾血,只携春信。”
衍那魔刀在鞘中剧震!锁魂玉灼烧掌心——是花影人透过玉石监视!
我劈碎茶盏:“阵法将启,留遗言吧。”
素还真笑叹一声,残影倏然散作飞花。
真身早遁走了……这局他赌我会迟疑三息。
他赌赢了。
鬼王棺的腐烂气比葬尸江的尸臭更刺鼻。
三青幽火浮在棺椁上,他紫青枯骨的手捏着半块玉珏——是当年我给冷剑白狐的万宝洞信物!
“花信风……令徒的首级值三斛辟毒珠。”他喉管蠕动如蛆虫,“或者,用衍那魔刀换?”
江风卷起他袍角,露出腰间冷剑白狐的银发——仅是一绺断发!
龙灵暴吼:“撕碎这蝼蚁!”
魔刀出鞘的紫电却劈向江面!
水幕炸裂中,我疾退向西侧礁石——
吊天桥第一课:遇鬼王棺,先占逆光位!
他的《引归杀象》比传闻更毒。
掌风未至,江中浮尸己纷纷爆裂!尸毒混着三青邪功凝成巨象幻影,长鼻卷向礁石——正是我预判的退路!
原来那绺银发是饵。
他早算准我会因分神选西礁……
巨象獠牙贯穿肩胛时,我听见锁骨碎裂的脆响。
像那年花风云捏碎自己心脉的声响。
衍那魔刀脱手飞旋,斩断象鼻!鬼王棺却鬼魅般闪现背后,第二掌首拍后心——
“操魔三火·灭元灵!”
脊骨断裂声竟很清亮。
像冷剑白狐初到吊天桥时,我拗断毒蛇七寸的声响。
视野颠倒着砸向江滩,血沫呛满口腔。
鬼王棺的枯脚碾碎刀镡:“痴人!此刀归吾矣!”
锁魂玉迸裂,冥海龙灵哀嚎着逸散……
也好,总比被这腐尸掌控强。
杏花忽簌簌落满残刀。
啊,是丁……今日谷雨,二十西番花信风终了。
恍惚见花风云在杏雪中伸手:
“爹……这次我选对退路了吗……”
意识溃散前,我攥住半片碎镡。
退路?不过是最初的悬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