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以和靖为知己,竹以子猷为知己,石以米颠为知己,茶以竟陵为知己,蕉以怀素为知己,鼓以祢衡为知己,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无恨。
甘无恨,楚天行昔日挚友“浪里歌”,因缘际会而重生,却己面目全非,易名甘无恨。
————
荒漠的朔风卷着砂砾砸在脸上,像钝刀刮骨。我蜷在沙丘背阴处,兽裘裹紧身躯,却捂不热胸口那片空洞。
我是谁?这双手为何布满茧痕?腰间两柄沉甸甸的刀——一长一短,刀鞘粗糙如枯木,却透出沙暴低鸣般的震颤。
鸣沙响……这名字突兀地扎进脑海,搅起混沌的漩涡。
远处传来驼铃碎响。
白眉老僧踏沙而来,枯槁的手拨开风沙,袈裟如残旗猎猎。
“楚天行渡不过的劫,你得替他走下去。”他抛来水囊,目光凿进我眼底,“从今往后,你叫甘无恨。”
“甘无恨……”三字如楔子钉入魂魄。
零碎画面翻涌:孤舟泊岸,青衣文士抚琴长歌,酒坛倾倒时月色泼了满江。
可那人的脸始终模糊,唯有一声“石头”的呼唤清晰如昨——那是楚天行唤我的旧名。
宿何年指尖拂过刀鞘,沙鸣声骤然尖锐:“长短鸣沙响本是你的命。刀在,道就在。”
梦里桃源不是梦。
杏花沿着溪水漫成粉雾,交梨树枝桠横斜,新雪似的花压弯茅屋檐角。
我劈柴汲水,修补篱笆,俨然寻常村夫。可每当残阳泼血,我独坐老梨树下刀柄,鸣沙响便嗡鸣不休。鞘中寒光泄出三寸,映得双目赤红——仿佛这双手本该浸透腥膻,而非沾染泥土。
宿何年每月踏月而来,盐巴草药搁在石磨上,便盘坐梨树下入定。
落花覆满他肩头,像一场无声的雪。首到那日,他睁眼吐出一句:“楚天行死了。”
风骤停。
满地梨瓣僵在半空,我喉头涌上铁锈味。没有悲嚎,只有骨髓深处裂开的空洞,像被剜去一块自己都未察觉的血肉。
原来我甘无恨活成这副模样,是因有人替我死过一回。
“谁杀他?”
“劫数。”老僧眼如古井,“你肩上扛着两条命。他的,和你自己的。”
他身影消失在桃林深处,我抱刀枯坐到露重天明。长短鸣沙响在膝头震颤,沙暴声在血脉里奔涌——“沙鸣黑暴十二时!”
杀招之名破喉而出!双刀劈向虚空,狂风绞碎满树梨花,粉白齑粉混入夜雾。
既天不许我糊涂着活,便用刀劈开迷障。踏出桃林那刻,我回望柴门半掩的茅屋。
交梨树新蕊初绽,细雪覆枝。
此去或无归期,但楚天行的债,我甘无恨非讨不可——
暮色将桃林染成紫赭色时,我听见荆棘撕裂皮肉的闷响。
黑衣青年踉跄跌进溪涧,赤发沾满草屑,怀中陶瓮却护得滴水不漏。
他抬头刹那,眼底烧着两簇幽火——像荒漠濒死的狼,爪牙尽折仍不肯咽气。
“求……一碗水。”嘶声刮过喉骨。
我舀水递去,他却颤巍巍浇灌瓮中泥土。湿泥拱动,一茎嫩芽挣出,蜷叶如婴拳。
“交梨幼苗。”他指尖轻触新叶,裂开的虎口渗着血,“家乡焚尽时……只抢出这个。”
宿何年的话突然在耳畔炸响:江湖人逃不过江湖。
一个草庐搭在交梨树旁。
冽红角整日守着陶瓮,眼神空茫茫悬在虚空。溪水倒映他瘦削的肩骨,鬼纹自颈侧蔓入衣领——那是鬼族的烙印。
我递去烤热的烧饼,他囫囵吞咽,喉结滚动如困兽:“女帝赐名冽红角……可我早忘了本名。”
暴雨夜突至。山洪撕开溪岸,断木裹着泥石砸向草庐!
冽红角竟以身覆瓮,脊背硬生生扛下滚木。
“疯什么!”我拽他脱险时,他后背皮开肉绽,陶瓮却被护在怀中纹丝未动。
药草嚼碎敷上伤口,他疼得蜷指抠进泥里,却咧嘴笑了:“它活着……我才算活着。”
那句话似火星溅进心灶。楚天行葬身劫数的画面猛然灼痛双目——有人为虚妄赴死,有人为微末求生。
长短鸣沙响在鞘中低鸣,诗号脱口冲破雨幕:
“梅以和靖为知己,竹以子猷为知己——”
冽红角蓦然抬头。
他不懂诗文,但交梨嫩叶上滚落的水珠,正映亮他眼底星芒。
不久后,桃林深处添了新坟。
冽红角跪在碑前烧纸,火舌舔舐“寻梦儿”三字。
“小妹护着陶瓮逃命……马蹄踏碎她胸膛时,血浸透了根土。”纸灰飞作黑蝶,他嗓音枯涩如砾,“她说……哥哥定要让交梨花开遍鬼狱。”
老梨树月下投出双影。
冽红角拍开酒坛泥封,琥珀浆液倾入粗碗:“女帝魙天下说,鬼族只需杀戮的兵器……可寻梦儿想看见花开。”他仰头饮尽,酒液顺下颌淌入鬼纹,“甘无恨,你这名字真好……无恨。”
我刀柄旧痕:“宿何年所赐。他说既承新命,前尘恨事皆可抛。”
“抛得掉么?”他忽将酒碗重砸在树根,“若我变成祸世邪魔……”
锵——
长短鸣沙响交错出鞘!
刀鸣裂空惊飞宿鸟,沙暴虚影在身后盘踞:“那便用这两柄刀,替你醒神!”
冽红角赤发在风里散成烈焰,纵声长笑:“好!此酒敬刀!”
酒坛高举过头,清冽酒瀑泻入喉腔。那一刻,沙鸣声与笑音缠绕冲霄——楚天行未渡尽的劫数里,苍天补了我一个兄弟。
北山鹿血尚在刀尖滴沥,桃林己沦为地狱。
参天巨树虬结着猩红藤蔓破土而出,枝杈间垂挂茧囊——王婶佝偻的轮廓在黏液里浮动,阿牛僵首的双腿悬吊如枯柴。溪水蒸腾腥雾,交梨树焦骸倒伏处,寻梦儿的墓碑裂成两半。
“冽——红——角!”
嘶吼震落枝叶血露。他立在祸树阴影中,黑衣融进暗处,唯赤发如凝血。
长刀“绝壁鸣沙十万里”劈空斩落!沙暴随刀势咆哮,大地龟裂如巨口。
刀锋劈入他肩胛时,他竟不闪避,怀中陶瓮轰然坠地。
“甘兄……”他踉跄按住喷血的伤口,染红的手指戳向巨树,“女帝的铸世孽种吸食地脉……”话音未落,黑血呛出唇角。
铿!
短刀“风卷鸣沙九重天”己斩至面门!刀风削断他束发木簪,赤发狂舞如焰。
“谎言!”我齿缝迸出冰碴,“全村唯你身负邪功!”刀刃压着他格挡的剑一寸寸下切,“老杜头临死抠着鬼族纹印——你敢说不知?!”
他瞳孔骤缩。
剑上力道忽泄,鸣沙响顺势劈开衣襟!青铜鬼符自他怀中跌落——半枚“魙”字浸在血泊里,幽光噬人。
陶瓮碎片扎进掌心。
冽红角突然抓起一片塞进我手里,喉骨咯咯作响:“剖开……树根……”藤蔓如毒蛇缠住他脚踝拖向树干。
挥刀斩断时,他指尖深抠进我臂膀:“逃……”
祸树汁液溅上脸颊,滚烫如泪。
沙鸣十断的杀招在掌心凝聚,终究轰向树干!巨木炸裂的刹那,血红浆液混着尸块泼天洒落。
背他冲出火海时,他伏在我肩头呓语:“交梨树……不是我……”滚烫呼吸灼着后颈,像那夜桃林对饮的暖酒。
可怀中鬼符冷硬如尸骨——女帝的信物,屠村的铁证。
破庙残幡在风雪中翻飞。
我将他弃在神龛下,伤药与干粮砸在蒲团上。半枚鬼符按进他伤口,血立刻沁透青铜纹路。
“此物既是你荣耀,”貂裘拂过他枯裂的唇,“便让它噬尽你血肉。”
庙门掩上时,沙暴声在颅骨里轰鸣。
长短鸣沙响啊……若你们真有灵,为何震得我五脏俱裂?
血巢窟顶垂落黏稠的脉络,如巨兽腐烂的脏腑。
冽红角高踞白骨王座,赤发浸透暗红血光,足下堆叠着孩童细小的残肢。
青铜鬼符悬在他腰间,随步伐撞击腿骨,叮——当——每一声都剐着我脑髓。
“甘无恨?”他歪头轻笑,瞳孔缩成两道竖线,“来给桃林的蝼蚁哭坟?”
魔氛如毒瘴漫涌,刮得兽裘翻飞如垂死之翼。
长短鸣沙响交错出鞘,沙暴虚影在身后聚成咆哮龙卷:“今日以你之血——祭奠黄土冤魂!”
沙鸣黑暴十二时!
双刀劈出十二道飓风!骸骨王座崩裂,岩壁剥落如腐肉。
冽红角鬼剑指天,血雷自窟顶劈落!沙暴与赤雷相撞的刹那,气浪掀飞我左肩貂裘——露出去年暴雨夜,他为我挡毒箭的旧疤。
他剑势猛然凝滞。
机不可失!
“鸣沙十断!”
刀光如冷月切向他咽喉——却在最后一寸陡然偏锋!鬼剑趁机捅穿我左肩,热血喷溅他扭曲的面颊。
“为何收刀?!”他嘶吼着抽剑,带出一蓬血雨。
我咳着血沫笑出声:“这位置……与你当年中的箭……分毫不差……”
他如遭重锤,鬼符“咔嚓”裂开细纹。
宿何年的偈语在血海中浮沉:“杀劫易渡,心魔难除。欲破鬼狱执念——”
双刀脱手飞出,深深钉入他足边血砖!
“动手!”我张开双臂撞向剑尖,“像杀寻梦儿那样——彻底了断!”
他浑身剧颤,鬼符骤然炸裂!女帝尖啸刺穿耳膜:“废物!他是你的心魔!”
鬼剑挟腥风刺来!我闭目待死,却听见噗嗤一声——
剑锋没入胸膛三寸,竟被他反手拧转,狠狠捅穿自己左掌!
血瀑喷洒如雨,他跪地哀嚎,眼中赤潮翻涌褪去:“甘兄……快逃……”
额间“魙”字咒印灼烧皮肉,女帝厉吼中鬼剑再次举起——
够了。
这场孽债该由我终结。
扑向剑锋的瞬间,鸣沙响在鞘中齐鸣,似楚天行江上弹奏的最后一阙离骚。
剑刃破心时竟不疼。
只有彻骨的冷,像那年荒漠初醒的风沙灌满胸腔。
血沫堵塞喉管,我竭力挤出残破的气音:“活下去……替我尝……交梨的滋味……”
他赤发寸寸转黑,眼中血雾散尽,唯余一片碎冰似的清明。
窟顶岩层轰然崩塌!天光刺破血雾,照亮他颊边滚落的泪——温热,竟比我的心口更烫。
风声。
是沙丘呜咽,还是桃林落花?
冽红角嘶哑的哭喊忽远忽近:“睁眼啊……交梨树……开花了……”
焦土中传来清甜香气。
费力掀开眼帘,模糊视野里晃动着女帝枯骨——一株新芽自她胸腔抽出,雪白花瓣沾着血露,在废墟中簌簌绽放。
他撕下黑袍裹住我胸口的血洞,黑发凌乱黏在泪痕交错的脸上:“撑住……白毛和尚……”
可温热液体仍从指缝汩汩涌出,染红他掌中鸣沙响的刀柄。
沙暴声在血脉深处渐息。这一生如大漠孤烟,散便散了。
唯他眼中倒映的梨蕊,比命长。
“天下……有一人知己……”血呛断诗号。他哽咽接续:
“可以无恨。”
雪白花瓣纷扬落下,覆满我永眠的貂裘。
血巢碎骨照肝胆,一剑穿心破魙天
貂裘葬尽恩仇事,梨雪春风代代传。
——甘无恨之路,终在无恨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