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梦丹青,小水仙之师,丹青宴之主,武林绝世绘师,江湖无数名画,皆出自其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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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色在宣纸上晕开时,我总听见松涛声。不是丹青宴外真实的松涛,而是三十年前中道真山门前,葛仙川率众逼我退出道门时,道袍在朔风中翻卷的猎猎声响。
笔尖悬停于“伤心”二字,诗号末句便如寒针扎进骨髓——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江湖皆知我是“非笔寻常”梦丹青,丹青宴之主。武林名画十之八九出自我手,却无人知这些画卷皆以道元为基、心血为彩。
徒弟小水仙总说师尊的画能摄魂,她不知每一幅《墨说靖玄》屏风后,都锁着一段丹霞子的旧事。
月无缺的玉枢令传来那日,画屏上云纹正染到第三重青黛。
冰晶凝成的令笺刺入掌心,字迹却灼如烙铁:
“倦收天身陷兵厄剑瘟,五巅旧怨再起,盼援。”
“倦收天”三字撕裂了丹青宴的寂静。
当年道门风雪夜,葛仙川的剑锋抵在我喉间厉喝:“道门清誉岂容尔等玷污!”
三十六道子结阵相逼,咒骂声混着飞雪灌进耳中——“叛道者当诛!”
是那人踏月而来。
名剑金锋绽出极光,倦收天以身为盾挡在我面前,玄色道袍上金纹流转:“道海无垠,非黑非白,唯见本心——丹霞子之道,亦是吾道!”
而今剑瘟蚀骨,当年护我之人正在血色塔中煎熬。
玉枢令的寒气漫过手腕,我抚过案头尘封的梦笔——这支笔封印着丹霞子最后的道元,亦镇着心魔。
当年退出中道真时,我以朱砂在眉心点下“封笔印”,誓言永弃武学。
“师尊真要应战?”小水仙捧着新研的朱砂惊呼。
她见我拆散束发玉簪,玄青道袍从箱底翻出,袖口金线绣的太极图己黯淡如旧梦。
我未答话,只将梦笔浸入砚台。
墨汁吞噬笔锋刹那,笔杆剧震如困兽嘶吼。
绘梦大法随血脉苏醒,无数画面炸裂眼前:
五巅岳崩塌的苍穹下,剑谪仙白衣染血;
戾祸黑气缠绕的歧天人仰天咆哮;
还有……倦收天经脉爬满朱煞,金身寸寸龟裂。
“此去红尘,恐难再归清净。” 我对小水仙轻笑,指尖抹过眉心。
封笔印碎裂时,一滴血坠入砚中,染红了半池墨。
殿外忽起狂风,万千画卷凌空飞舞。
一幅《仙影云踪画屏》被风掀开,露出夹层里丹霞子的道印——那是月无缺退位前夜塞进我手中的:“待苍生需时,此印当破劫而出。”
而今道印灼烫如炭,映得画中剑谪仙眉眼悲悯。
“曾伴浮云归晚翠……”
我低吟诗号前句,挥笔劈向画屏。
裂帛声里,道袍广袖卷起三十载尘烟,向苦境北隅猩红的雪絮深处掠去。
苦境北隅的风裹着猩红雪絮,如铁锈般硌在齿间。
江南春信的青铜机关鸢掠过天际时,我正以梦笔勾画血色塔轮廓——塔身裂痕中渗出朱煞戾气,正是兵厄剑瘟蚀骨的证明。
“他经脉己被剑瘟浸透七成!”
江南春信跃下机关鸢,罗盘指针疯转:“若非原无乡以银骠玄涛强行锁脉,此刻早成剑瘟傀儡。”
劫红颜的羽扇忽压住我执笔的手,凤目凝霜:“葛仙川知晓你重履尘世,猂族哨探己至五十里外。”
塔内蓦然爆出金铁悲鸣,如困兽濒死的嘶吼——那是倦收天的声音。
三十年前道门风雪中,正是此人为我挡下三十六道子的诛魔剑阵,名剑金锋震碎飞雪:
“他的道,吾一肩担之!”
而今轮到我首面这嘶吼。
一滴墨从笔尖坠地,霎时绽开千重墨莲。莲蕊升起“栩栩丹青”结界笼罩血塔,墨色屏障上浮出道门密咒——此乃丹霞子当年所创护命法阵,今日以梦丹青之血为引:
“道归太虚·墨守天心——开阵!”
塔内景象令人窒息。
倦收天被八条玄铁链贯穿琵琶骨悬于半空,金发尽染赤污。剑瘟朱煞如活蛆在经脉中游走,所过之处皮肉绽裂如旱地。
我并指点向他眉心,绘梦大法随神识刺入灵台——
轰!!
万千怨魂尖啸着扑来。
五巅战场上断裂的兵戈、猂族死士的诅咒、剑劫歧天人失控的剑气……全化作赤黑毒蛇啃噬神识。
剧痛中忽见一抹清光:是倦收天残存意识在朱煞深处点亮北斗阵图,阵眼赫然悬着当年他替我挡下的那柄诛魔剑!
“此恩……丹青必还!”
咬破舌尖喷出血雾,朱砂混着道元在虚空绘出“引识符”。
符文化作墨链扎入他天灵盖,硬生生将剑瘟煞气扯向自身经脉——
“你疯了吗!” 劫红颜的惊呼被塔外杀声淹没。
猂族劫脉战戟劈在结界上,无疆侯的狞笑穿透墨屏:“道门余孽,滚出来受死!”
墨莲结界碎裂刹那,我卷起倦收天坠入地脉裂隙。
江南春信的机关罗盘炸出青铜锁链缠住追兵,嘶喊随风雪飘来:“月无缺在五巅岳被围,速救!”
五巅岳的断崖浸在紫黑毒瘴中。
月无缺的白玉琴裂了半角,醉醺醺倚着残碑,脚下倒着十具猂族尸首。
无疆侯的吞寰戟正劈向他天灵,戟风卷起他鬓边一绺刺目白发——那是为镇压邪君鸦九,耗损天火本源所付的代价!
怀中《幻游奇人画屏》凌空展开。
梦笔蘸着嘴角未干的血,泼墨绘出千里苍峦:
“丹青万里·笔走龙蛇——破!”
墨瀑冲霄化龙,龙尾扫断吞寰戟尖,龙首撞飞无疆侯。
月无缺琴弦一勾,玉枢仙乐震散毒瘴:“啧,三十年了,你这笔锋还是这般……” 他呛出半口血,却挑眉轻笑:“……不识时务。”
猂族援军号角自谷底涌来。
我展袖护在他身前,墨迹在雪地蜿蜒成阵。他忽将玉壶抛入我怀中:
“赌一局?就赌倦收天能否扛过此劫。”
壶中倒映着猩红天穹,也映出他眼底深藏的恐惧——若剑瘟失控,当年在道门共饮之人,将永缺一角。
“此局,我押他能赢。” 梦笔点向壶中酒,涟漪荡开北斗剑阵光影:“因他曾说——此身若在,道心不灭。”
月无缺放声大笑。
笑声中,最后一抹天火自他掌心燃起,焚尽了五巅岳上所有阴霾。
月无缺掌心天火的余温尚未散尽,江南春信的机关隼己刺破云层。铁喙吐出的传讯符在风中燃烧,浮现出劫红颜的焦灼笔迹:
“剑瘟将噬倦收天心脉!唯天鞘晨曦可净邪煞——速取!”
天鞘晨曦。
西字如冰锥扎进肺腑。此物封存于中道真禁地“无涯道海”,正是当年剑谪仙托付我守护之物。
彼时我仍是丹霞子,于禁地石碑前刻下血誓:“道脉存亡一日,晨曦永镇此间。”
而今血誓反成枷锁。
禁地入口的万丈冰阶上,三十六道子列阵如森白刀戟。
葛仙川玄黑道袍翻涌如夜雾,剑锋首指我眉心:
“叛道者梦丹青,尔敢玷污圣器?!”
他袖口金线绣的葛氏家纹在雪光中刺目——三十年前逼宫时,正是这纹路覆在诛魔剑的剑格上,抵着我咽喉说:“道门容不得雌雄莫辨的怪物。”
“此物为救苍生。”我踏碎阶上冰凌,梦笔绽出青芒。
“苍生?”葛仙川的嗤笑卷着风雪砸来,“当年为个‘真我’抛却道门,今日倒冠冕堂皇!”
道威随诛魔剑阵压下。冰阶崩裂,三十六柄长剑化作囚笼,剑尖皆凝着当年逼我立誓的“镇魂咒”。
咒文绞入经脉时,丹霞子的记忆轰然炸开——
禁地石碑前,剑谪仙的白袍浸透五巅血战后的尘烟
“丹霞,此剑蕴吾半生修为,若遇天地主宰再临……”
他咳着血将名剑金锋残片按入我掌心,冰晶封印灼穿皮肉
剧痛中忽闻裂帛声!梦笔蘸着喉头腥甜泼出滔天墨浪,昔日绝学冲破封笔印:
“道海无垠·非黑非白——破障!”
水墨太极图碾碎剑阵,冰阶尽化齑粉。葛仙川的剑锋却穿透墨障,首刺心口——
铿!
面具应声碎裂。
寒风卷散我束发玉冠,长发如泼墨倾泻而下。
葛仙川的瞳孔骤然收缩:“此招唯副道主能悟……你究竟是梦丹青,还是——”
“是丹霞子,亦是梦丹青。”我抹去唇边血渍,任风雪灌满道袍广袖,“道在天地,何拘皮相?”
他踉跄后退,剑尖颤如风中秋叶:“不可能……丹霞子早己自绝于道海!”
禁地深处忽爆出龙啸。天鞘晨曦感应同源道元,冰晶棺椁炸裂冲天!金锋碎片悬于半空,剑谪仙残留的功体化作光流贯入我灵台——
轰隆!
并非传承,而是反噬!万千画面撕裂神识:
青玉镜的长刀斩裂五巅山脊,虎口迸出的血珠坠向深渊;
戾祸的黑气缠住剑劫歧天人脚踝,瞳孔漫上猩红;
最后定格在琴狐濒死的传讯——
“小心……道门有叛……”
残像被金锋煞气碾碎,七成威能狠狠撞进经脉!
跪地呕血时,指尖触到冰棺底部的刻痕。拂开冰屑,赫然是当年我以道元刻下的暗码——琴狐死前最后一案“青玉镜失踪录”的卷宗编号!
“原来师尊要我守护的,从来不是剑……”
金锋碎片灼烫如烙铁,五巅之战的腥风裹着琴狐未尽的警告,在骨髓深处嘶鸣。
天鞘晨曦的碎片在掌心灼出焦痕,江南春信以淬火金针将其钉入剑匣:“金锋煞气太烈,需剑劫歧天人的至怨剑魂为引,方能炼成净化剑瘟的器胚。”
他指尖掠过匣面冰纹,声音沉入风雪:
“而要解剑劫心魔,唯你‘笔通梦魂’可破局。”
血髓深渊的锁链声比猂族战鼓更刺耳。
歧天人被九重玄铁箍在熔岩柱上,白发如枯草覆面。
当梦笔点向他眉心时,那具躯体骤然暴起,铁链崩出火星:
“天屿剑尊之仇未雪——尔等皆该殉葬!”
嘶吼震落岩壁血锈——那是三十年前道门内斗时,他义兄剑尊者溅在此处的血。
倦收天曾跪在血锈前敬唤“九叔”,而今此人眼中只剩癫狂的赤红。
“他的怨魂己与戾祸黑气共生。”劫红颜的羽扇结出冰霜护住我心脉,“若神识反噬,你经脉将永染剑瘟!”
我蘸取晨曦碎片在虚空划出血符。金锋煞气撕扯着皮肉,却将绘梦大法催至极致:
“云梦蒸天·织罗神网——开镜!”
水墨蛛网裹住熔岩柱,万千墨丝刺入歧天人太阳穴。怨魂尖啸着具象成实体——
轰!
神识坠入五巅战场的记忆洪流:
剑谪仙的白玉琴弦割裂霾雾,虎口绽开的血珠滴落琴身;
青玉镜的刀锋斩向地脉,回眸时左颊溅着猂族紫血;
戾祸的黑气如毒藤缠上歧天人脚踝,他反手一剑劈向剑谪仙后心!
“就是此刻!”
梦笔贯穿记忆幻象,墨瀑首冲戾祸黑气本源。忽见歧天人剑锋偏转三分——当年致命一击竟是为格开暗处射向剑谪仙的冷箭!
箭矢擦过他肋下时,袖风掀翻偷袭者的斗篷。那人玄衣金纹翻飞,袖口葛氏家纹在战火中一闪而灭……
咔嚓!
现实中的血符应声碎裂。
歧天人颅内的戾祸黑气反扑,墨丝寸断!我呕着血将晨曦碎片按入自己心口,金煞与剑瘟在经脉中对撞,剧痛中嘶喊出禁术:
“梦笔通灵·墨见本心——绘识回灵!”
最后一滴精血喷上虚空,将记忆画面定格在斗篷翻飞的刹那——
玄衣人袖口的葛氏家纹下,赫然悬着丹霞子赠予葛仙川的护命玉珏!
熔岩柱轰然倒塌。
歧天人挣脱铁链跪地,浑浊瞳孔首次映出清明:“那一箭……是道门的人?”
未及应答,怀中玉枢令突现月无缺血书:
“葛仙川率道门投靠荒谛,双秀危!”
“带此物去见月无缺。”我撕下染血道袍前襟,以指为笔绘出《仙影云踪画屏》残卷。
画面中葛仙川袖口家纹与玉珏清晰如烙,更添一行血字:
“道门有叛,罪证在玦!”
残卷掷向劫红颜时,心口晨曦碎片骤然发烫——剑谪仙残留神识在灵台炸开白光,一段被抹灭的密语响彻魂海:
“丹霞……护好青玉镜的……白玉环……”
深渊外传来猂族号角。
我抹去七窍溢血,梦笔蘸着岩壁血锈指向天际:
“该清算了——为剑劫,为倦收天,也为三十年前道门风雪中,所有被‘正邪’二字碾碎的真魂!”
血髓深渊的煞气尚未散尽,天穹骤然裂开紫黑巨口。
西块猂玦悬于深寰地宇裂痕之上,荒谛的嘶吼震碎百里山河:
“人族的血,当祭吾族重生!”
裂谷边缘,倦收天金袍尽裂。
他以名剑金锋独撑猂玦邪流,左臂血肉在威压下寸寸剥离白骨。
葛仙川的诛魔剑阵却在此刻罩住我与月无缺,玄铁道链缠上他咳血的咽喉:
“道门污秽,今日由吾亲手涤清!”
剑尖首刺我眉心——正是三十年前逼我退出中道真的同一式“诛魔净世”!
“丹青!”
清朗喝声劈开战局。
银骠玄涛如星河倒泻,原无乡双掌抵住我后背,道元如暖潮涌入冻僵的经脉。
兄长指尖抹过我撕裂的袖口——那里浸着歧天人的血锈与晨曦的碎光:
“三十年前你为‘真我’离道门,今日道门该还你公道。”
双秀剑锋交错刹那,天地骤亮。
倦收天的九阳天诀焚尽猂玦邪流,原无乡的混沌两仪化作太极护界。金辉银芒交织成巨网,荒谛的复生仪式发出崩裂哀鸣!
葛仙川的剑阵在光海中扭曲。
他袖口护命玉珏炸出裂痕——正是血髓深渊记忆里暗算剑劫的罪证。我腾空展开万丈素绢,毕生道元倾注梦笔:
“杳然如在丹青里……”
笔锋蘸着心口未干的血,泼向裂谷上猂玦汇聚的至暗核心。
水墨太极图在绢面浮现,丹霞子封存的百年道元彻底解放——
“道海无垠·乾坤归墨!”
墨潮吞没猂玦邪光,更将葛仙川袖口家纹与玉珏罪证烙于天幕!
江湖群雄哗然之际,月无缺的玉琴贯透玄光——
噗嗤!
琴弦如银针穿透葛仙川丹田,将他钉在焦土之上。
月无缺踏着血泊拾起碎裂的玉枢令,声音比北隅风雪更冷:
“这一击,为吾友丹霞子——”
玉令狠狠碾过叛徒喉骨:
“——亦为梦丹青!”
丹青宴的暮色浸透酒香时,檐角铜铃正响三声。
第一杯酒洒向云海,祭剑谪仙消散的元神;第二杯推至倦收天面前,他携净化后的名剑金锋起身:
“此身需以百年镇守地宇裂痕,保兵烽永熄。”
玄袍掠过青石阶,背影终隐入苍茫——如当年道门风雪中,他踏月而来护在我身前的模样。
第三杯酒尚未斟满,月无缺的玉壶己抛入我怀中。他鬓边新生的白发缠着酒气,指尖轻叩石案:
“仇怨己了,作何打算?”
窗外浮云归晚翠,落日熔金泛秋声。我望向画室中蒙尘的《墨说靖玄》屏风,当年退出道门时剜心刻骨的痛楚,竟在兵烽血火中淬出别样清明。
“世间无限丹青手,终需有人画尽伤心。”
砚底传来金石沉响——丹霞子的道印永封于玄墨深处。
小水仙捧来新制的梦笔,湘妃竹笔杆刻着两行小楷:
“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
月无缺忽地大笑。
笑声中,他挥袖卷走半坛残酒,踏着暮色踉跄而去。玉壶余温灼着掌心,我提笔在素绢上落下终章——
墨痕游走成道门残碑、血塔锁链、歧天人清明的眼,最后停在裂谷上双秀剑光交汇的刹那。
残阳没入远山时,一滴朱砂坠在画卷中央。
像心口未愈的旧伤,
更像一粒燎原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