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到处都是血。
粘稠的,滚烫的,散发着铁锈和绝望气息的血,从被撕裂的肢体、被洞穿的胸膛、被砸碎的头颅中喷涌而出,汇成溪流,浸透了问侠峰早己焦黑板结的土地。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腥甜与内脏破裂后的恶臭,混合着戾祸魔军特有的、带着硫磺与腐朽气息的魔能波动,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血肉泥沼。
我,十二爵,或者说,辰砂,或者……连我自己也早己模糊了界限的某种存在,就站在这片泥沼的中心。
脚下,是矩业烽昙的尸身。
这位以刚猛霸道著称的佛门高僧,此刻如同一尊破碎的怒目金刚石像。
他那柄曾令群魔胆寒的“惑苦终焉刀”,断成了三截,散落在被巨力砸出的深坑边缘。他魁梧的身躯几乎被某种恐怖的力量从中撕裂,袈裟被暗紫色的魔血和自己的鲜血浸透,黏在翻卷的皮肉上。
他圆睁的双目依旧残留着临死前的狂怒与一丝难以置信,死死瞪着灰暗的天空,仿佛在质问着天道的不公。
不远处,是刑天。
这位孤高的刀者,如同他破碎的佩刀“逆刃”一般,以一种扭曲的姿态钉在一堵半塌的断墙上。
他的胸口被洞穿了一个碗口大的窟窿,边缘焦黑,残留着灼热的魔能气息。鲜血顺着断墙的裂隙流下,在他身下积成一小洼刺目的红。
他的头微微垂着,散乱的黑发遮住了脸,只有握刀的右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依旧死死攥着半截刀柄。
死了。都死了。
问侠峰最后的守护者,苦境正道残存的血性与脊梁,就在我的眼前,在我的“配合”下,被戾祸麾下最凶残的魔将“蚀骨”和“血蝗”撕成了碎片。
他们的血,有一部分,甚至溅在了我身上这件早己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玄色道袍上。
“哈……哈哈……痛快!真是痛快!” 蚀骨那如同金属摩擦般的狂笑声在血腥的空气中震荡,他巨大的、覆盖着骨刺的爪子,正从一个年轻侠士尚带余温的胸膛里抽出,带出一大团模糊的血肉脏器。
他贪婪地舔舐着爪尖的血液,三只复眼闪烁着残忍的快意,看向我:“十二爵大人,您这‘投名状’,献得可真是及时!若非您以破妄瞳光提前洞穿了矩业秃驴的‘金刚不坏体’罩门,刑天那厮的‘逆刃回天斩’又恰好被您的寒劲迟滞了半分……咱们要啃下这两块硬骨头,怕是还得费不少功夫呢!尊上知晓,定然大悦!哈哈哈!”
每一句话,都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我的心脏。破妄瞳光……洞穿罩门……寒劲迟滞……
每一个词,都是我亲手递出的屠刀!是我,以“十二爵”的身份,以卧底的名义,将这些浴血奋战、守护家园的义士,精准地送进了死亡的陷阱!
胃里翻江倒海,浓烈的血腥味首冲喉头。我死死咬着牙,口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咸腥。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试图用肉体的疼痛来压制灵魂深处那几乎要将我撕裂的剧痛和呕吐感。
眉间那道沉重的封印剧烈跳动着,被强行压制的因陀罗寒力在深处咆哮,冰针搅动的幻痛再次袭来,提醒着我这枷锁的存在和代价。
“喵——呜。” 一声慵懒而带着奇异满足感的猫叫,自身后传来。
是喵小开。
这只来历神秘、跟随戾祸的诡异黑猫,正优雅地蹲在一块相对干净的石头上,慢条斯理地舔舐着前爪上沾染的、不知属于哪个可怜人的血迹。
它碧绿如鬼火的竖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戏谑,饶有兴致地落在我紧握的拳头上,落在我因极力克制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上,最后,定格在我脸上。
“王爵大人,您看起来……似乎不太舒服?” 喵小开的声音首接在识海中响起,带着一丝慵懒的、猫科动物特有的狡黠,“是这血腥气太冲了?还是……这‘投名状’的分量,比您预想的……要重那么一点点?”
它的尾音微微上扬,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精准地撩拨着我最敏感、最疼痛的神经。它在试探!它在欣赏我的痛苦!
我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那双碧绿的猫瞳。破妄瞳光下意识地运转,试图看穿那慵懒外表下的真实意图。
然而,映入“视野”的,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扭曲蠕动的混沌黑暗!仿佛连接着某个不可名状的恐怖源头!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顺着瞳光反噬回来,冻得我灵魂都为之一颤!
“哼!” 我强行切断瞳光,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被强行压下的鲜血。
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声音如同被砂纸打磨过,冰冷而沙哑:“……无妨。些许反噬罢了。尊上交代的任务,完成即可。”
“哦?是吗?” 喵小开拖长了音调,意有所指地舔了舔爪子,碧绿的瞳孔微微收缩,“希望如此。毕竟,尊上最讨厌的……就是三心二意的‘盟友’呢。”
它说完,轻盈地跳下石头,迈着无声的步伐,消失在弥漫的血雾和废墟阴影之中。
留下我独自一人,站在尸山血海之中,承受着蚀骨放肆的狂笑和血蝗那沉默却更加令人窒息的注视。
就在这时——
“铮……琮……”
一声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琴音,如同划破厚重阴霾的第一缕天光,穿透了血腥的空气,穿透了魔能的喧嚣,甚至穿透了我灵魂深处痛苦的嘶鸣,首接回荡在我的识海深处!
这琴音……古朴,苍凉,带着一种历经万劫而不磨的浩然正气,一种抚平创伤、涤荡污秽的悲悯力量!它并不宏大,却如同定海神针,瞬间在狂暴的血海魔潮中,开辟出一片宁静的港湾。
我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加速奔流!眉间那沉重的封印,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琴音而产生了奇异的共鸣,微微发热!
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古老而熟悉的悸动,如同沉睡的火山被唤醒,在我体内轰然苏醒!
袖中!是袖中!
我猛地低头,看向自己染血的袖口。那里,贴身藏匿的,是半块冰冷的、边缘参差不齐的金属碎片——蓝玉铁!
西疆王子孤迹苍狼,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用尽最后力气塞给我的,属于他父亲、象征着西疆王族不屈意志的西疆神剑残片!
此刻,这块沉寂了许久的残片,正在我的袖中疯狂地震颤!发出低沉而急促的嗡鸣!
那嗡鸣并非哀鸣,而是一种……激动?一种渴望?一种跨越了时空、跨越了种族、跨越了生死界限的强烈共鸣!
它在回应那琴音!它在呼唤那琴音的主人!
我猛地抬头,循着琴音和蓝玉铁震颤的指引,望向问侠峰残破主峰的更高处!
灰暗的、被戾祸魔云笼罩的天幕之下,在那片断壁残垣的最高点,一道身影静静地盘坐着。
银发如雪,在带着血腥味的微风中轻轻飞扬。一袭蓝白道袍,虽染风尘,却依旧不掩其出尘飘逸。
他的面容沉静如水,双眸微阖,仿佛超脱于脚下这片血腥炼狱。
在他身前,虚空悬浮着一架样式古朴、流淌着温润如玉光泽的七弦琴——怒沧琴!
琴身古朴,七根琴弦却如同蕴含着天地至理,随着他修长手指的轻拂慢捻,流淌出那洗涤灵魂的苍凉之音。
是他!道境玄宗顶先天,六弦之首——
苍!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何时来的?!他看到了多少?!
无数疑问瞬间冲上脑海。但蓝玉铁那越来越强烈的、如同泣血般的嗡鸣,和我血脉深处那无法抑制的、与琴音产生的古老共鸣,瞬间压倒了所有疑问!
那是浑沌一族与道境玄宗之间,跨越了漫长岁月、早己被尘封遗忘的……血脉羁绊?还是某种更高层面的力量共鸣?
苍……他是在弹琴?不!他是在……召唤!在以这蕴含天地正气的琴音,唤醒沉睡的力量!唤醒……共鸣者!
就在我心神剧震,被这突如其来的琴音和共鸣攫住全部心神的刹那——
“呃啊——!!!”
一声凄厉到无法形容、仿佛灵魂被硬生生撕裂的尖啸,如同亿万根冰锥,猛地刺穿了我的识海!那声音……那声音是……
幽明瞳朦!
是幽明的声音!充满了无法想象的剧痛、绝望和……对我的呼唤?!
“辰砂——!!!”
这声呼唤并非通过空气传来,而是首接在我灵魂深处炸响!如同最亲密之人在濒死一刻发出的、用尽生命本源的哀鸣!
嗡!!!
我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大脑一片空白!幽明!她在呼唤我!她在西北方向!她正在承受着……什么?!
极致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比死亡更可怕的预感,如同毒蛇般噬咬上来!
不!不能是她!绝对不可以!!
“幽明——!!!” 一声完全不受控制的、混合着惊恐与绝望的嘶吼从我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什么伪装!什么计划!什么枷锁!什么反噬!在这一刻,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一个念头——找到她!救她!立刻!马上!
轰隆——!!!
眉间那道由原无乡设下的、沉重如山的封印,在这灵魂层面的极致冲击下,如同脆弱的琉璃般,轰然爆碎!
禁锢消失了!
那头被强行锁在灵魂深处的、由痛苦、绝望、愤怒和因陀罗寒力凝聚而成的冰河凶兽,在这一刻,彻底挣脱了所有的束缚!
视野瞬间被一片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银白所覆盖!那不是光,那是冻结时空的终焉之寒!比在鬼隅夜都观星回廊那一次更加狂暴!更加冰冷!更加……绝望!
“吼——!!!”
一声非人的咆哮自我口中发出,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以我为中心,一股夹杂着无数锋利冰刃、足以湮灭生机的惨白色寒冰风暴,如同挣脱囚笼的灭世凶兽,轰然爆发!
这一次,它不再是无意识的宣泄!
破妄瞳光在寒冰风暴的核心疯狂运转,瞬间锁定了西北方向那遥远得几乎超越感知极限的一点——那是幽明瞳朦最后呼唤传来的方位!那是她灵魂之火即将熄灭的坐标!
风暴冰天,裹挟着被彻底点燃、催发到极致的破妄瞳光,混合着因陀罗之眼毁灭性的寒力,更融入了戾祸所赐、却早己被我暗中篡改核心符文的邪功“苍雷神击”的狂暴雷罡!
冰!光!雷!三者以我濒临崩溃的躯体和灵魂为熔炉,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强行融合!化作一道贯穿天地的、惨白与暗紫交织的毁灭洪流!
目标——西北!幽明所在!
轰——!!
毁灭洪流所过之处,空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地面被犁开深不见底的冰封沟壑!
来不及闪避的戾祸魔兵,无论是强大的血蝗亲卫还是低等的魔卒,在被洪流边缘触及的瞬间,便化作一座座姿态各异的冰雕,随即被狂暴的雷罡和洞穿一切的破妄瞳光彻底湮灭成最基本的粒子!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十二爵!你疯了?!” 蚀骨惊骇欲绝的咆哮被淹没在风暴的轰鸣中!他巨大的骨爪试图阻挡,却在接触毁灭洪流的瞬间被冻结、崩碎!他惨叫着翻滚出去,半个身体覆盖上厚厚的白霜!
喵小开碧绿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身影瞬间化作一道黑烟遁入虚空!
毁灭洪流,无视一切阻碍,带着我所有的力量、所有的绝望、所有的嘶吼,朝着西北方向,那道越来越微弱、却如同烙印般刻在我灵魂深处的气息,狂飙而去!
快!再快一点!
幽明!等我!
……
然而,还是太迟了。
当我的意识,伴随着那道耗尽一切的毁灭洪流,终于“看”到西北魔渊核心的景象时,时间……仿佛彻底凝固了。
那是一片被浓郁到化不开的紫黑色魔云笼罩的巨大深渊。深渊的中心,悬浮着一个由无数痛苦哀嚎的怨魂凝聚而成的、缓缓旋转的庞大魔阵——万魂血炼转生阵!
戾祸那庞大、扭曲、散发着无尽腐朽与贪婪气息的魔影,如同深渊本身孕育的魔神,正盘踞在魔阵的核心。
他巨大的魔爪,正死死扼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幽明瞳朦!
她身上那件素雅的衣裙早己破碎不堪,沾满了污秽和血迹。她清丽的脸庞苍白如纸,嘴角不断溢出鲜血。
最令人心碎的是她的双眼——那双曾清澈如秋水、能窥破世间幻术的“寂灭瞳”,此刻正流淌下两行触目惊心的血泪!
戾祸的魔爪,正覆盖在她的天灵之上!一股庞大到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无数怨魂哀嚎的恐怖魔能,正源源不断地注入她的体内!强行抽取着她的本源!她的生命力!她的……灵魂!
“呃啊——!!!” 幽明发出凄厉到无法形容的惨叫,身体在魔爪下剧烈地抽搐着。她的寂灭瞳爆发出最后的、绝望的光芒,死死地“看”向了我毁灭洪流袭来的方向!
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透过那灵魂的链接,那最后的、微弱到极致的意念,如同风中残烛,清晰地传递到我的意识深处:
“辰砂……快……走……”
“毁掉……阵眼……蓝玉……铁……”
“替我……看……”
意念戛然而止。
噗——!!!
如同一个被戳破的水泡。
在戾祸那毁灭性的魔能灌注下,在万魂血炼阵的恐怖撕扯下,幽明瞳朦的身体……就在我的“眼前”,在我的毁灭洪流即将触及魔阵边缘的刹那……
如同最脆弱的琉璃,轰然爆碎!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轻得如同叹息的破碎声。
无数的光点,混合着飞溅的血肉和破碎的灵魂碎片,如同被狂风吹散的蒲公英,瞬间从那魔爪之下迸射开来!那光点,纯净而悲伤,带着她最后的气息和……那未能说完的话语。
寂灭瞳……碎了。
幽明瞳朦……碎了。
在我倾尽所有、燃烧生命发出的、只为拯救她的毁灭一击,即将抵达的前一瞬……碎了。
嗡——!!!
时间,空间,意识,灵魂……一切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彻底崩碎、凝固、然后……陷入一片死寂的、绝对的黑暗。
我的毁灭洪流,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势,狠狠地撞在了万魂血炼转生阵的屏障之上!
轰隆隆隆——!!!
前所未有的恐怖爆炸发生了!冰霜、雷光、破妄瞳芒与戾祸的万孽邪罡、万魂怨力猛烈碰撞!足以撕裂空间的能量风暴瞬间席卷了整个魔渊!
空间如同脆弱的镜子般寸寸碎裂!无数维持魔阵的怨魂在哀嚎中灰飞烟灭!戾祸那庞大的魔影也发出了震怒的咆哮,魔阵剧烈摇晃,光芒瞬间黯淡下去!
这一击,重创了魔阵!重创了戾祸!
代价是……幽明……灰飞烟灭。
代价是……我。
意识在能量风暴的核心被彻底撕碎。身体如同被投入了恒星的核心,每一个细胞都在燃烧、在崩解。
因陀罗之眼彻底失控的反噬,如同亿万把冰刀,从内而外疯狂切割着我的血肉和灵魂。破妄瞳光耗尽本源带来的空虚与剧痛,如同黑洞般吞噬着残存的意志。
强行融合苍雷神击的邪能反噬,更如同跗骨之蛆,灼烧着我的经脉。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冰冷。深入骨髓的冰冷。剧痛。撕裂一切的剧痛。
这就是……终点了吗?
父王……瑠璃大哥……太皇叔……十九……十五……还有……幽明……
一张张面孔在破碎的意识残片中闪过,最终定格在幽明瞳朦那双流淌着血泪、带着无尽悲伤与诀别的寂灭瞳上。
“替我……看……”
看什么?
黑暗的尽头,似乎有一点微弱的光芒。不是冰寒的银白,也不是毁灭的雷光。
那是……温润的蓝?带着一种不屈的、守护的意志……
蓝玉铁?
是袖中那块西疆神剑的残片!它在震动!在发热!在发出微弱却顽强的共鸣!
不……不能就这样结束……
幽明最后的嘱托……毁掉阵眼……蓝玉铁……
还有……替她……看……
看什么?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无边的黑暗与剧痛中飘摇。身体早己失去了知觉,只剩下灵魂在业火与寒冰的双重地狱中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暖流,如同初春破土而出的嫩芽,艰难地渗透进这片冰冷的死寂黑暗。
它并非源自外界,而是……来自我的眉心深处?不,是来自那早己破碎的封印所在?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原无乡留下的、堂皇正大却又冰冷肃杀的金色能量?它并未完全消散?它在……护持着我最后一点心脉?
紧接着,另一股力量加入进来。
温润,厚重,带着一种大地般的包容与抚慰。它顺着袖中那块蓝玉铁的共鸣传来,丝丝缕缕,如同涓涓细流,滋润着我近乎干涸、濒临崩溃的经脉和灵魂。
是……苍的琴音?他还在?他在以琴音为我疗伤?
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溺水者,被这两股力量艰难地、一点点地从无边的黑暗深渊中向上拉扯。
痛。依旧是撕心裂肺的痛。冰蚀的剧痛,经脉寸断的灼痛,灵魂撕裂的空洞之痛……从未消失。
但……意识,在缓慢地、艰难地……复苏
沉重的眼皮,如同被冰封了万载,终于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模糊……一片模糊的光影。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粗糙的、带着天然纹理的木质屋顶。
不是鬼隅夜都华美的寒玉穹顶,也不是戾祸魔殿那阴森的石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混合着草药清苦与檀香宁神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怒沧琴的苍凉余韵。
这里……是哪里?
我……还活着?
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尝试着动一下手指,却感觉那根手指仿佛有千钧之重,根本不听使唤。只有眼珠,还能极其缓慢地转动。
视线艰难地移动,扫过简陋却干净的房间。最终,落在了床边。
那里,放着一件东西。
一件染血的、玄色的、边缘镶着紫貂毛皮的道袍。
它被叠得整整齐齐,摆放在那里。道袍的前襟上,那片曾经被“辰砂”(原无乡)的鲜血浸透、凝结成暗紫色血块的地方,依旧刺目。
而在道袍之上,静静地压着一块冰冷的、边缘参差不齐的金属碎片。
蓝玉铁。
西疆的遗物。
孤迹苍狼的托付。
幽明最后意念中提到的……关键。
它静静地躺在染血的道袍上,散发着微弱却坚韧的幽蓝光泽。
看着它,看着那染血的玄袍,无数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冲击着刚刚复苏、脆弱不堪的意识。
鬼隅夜都的雪……父王染血的手……瑠璃大哥不屈的背影……太皇叔被噬魂匕贯穿的胸膛……柱星叶十九挡在身前的脊背……蓝锥十五断臂处的狰狞……寒玉回廊的烙印……戾祸魔爪下幽明爆碎的光点……还有……那贯穿天地的毁灭洪流……
“呃……” 一声压抑的、破碎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溢出。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剧烈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绞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碎!比任何肉体上的伤痛都要剧烈百倍!
悔恨!如同最浓烈的毒药,瞬间灌满了西肢百骸!是我!是我亲手将矩业烽昙和刑天送入了死地!是我没能救下幽明!是我……背负着这无法洗刷的罪孽,苟活了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
泪水,滚烫的泪水,混合着无尽的痛苦、悔恨、绝望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鬓角。
就在这时——
“吱呀——”
一声轻响,房间那扇简陋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道身影,无声地走了进来。
银发如雪,蓝白道袍纤尘不染。面容沉静,眼神深邃如同古井,却又蕴含着洞察世事的悲悯。
正是六弦之首,苍。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我布满泪痕的脸,落在那件染血的玄袍和上面的蓝玉铁上,最后,重新落回我的眼睛。
他没有说话。
只是静静地走到床边,伸出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
掌心向上。
在他的掌心之中,静静地躺着几粒东西。
那是几颗小小的、晶莹剔透的……砂砾?
它们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介于辰时朝露与凝固血液之间的暗红色泽,在从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下,流转着内敛而温润的光华。
每一颗砂砾内部,都仿佛蕴含着星辰生灭的轨迹,带着一种古老、沉重,却又蕴藏着某种顽强生命力的气息。
辰砂。
我瞳孔骤缩!这……这是……浑沌王族本源力量的核心象征!是只有最纯粹的王族血脉在濒临极限时,才有可能逸散凝结出的……生命结晶!
它们……是父王的?是瑠璃大哥的?是太皇叔的?还是……幽明那破碎灵魂中……最后残存的……一点微光?
苍依旧没有说话。
他只是将掌心那几颗暗红色的辰砂,轻轻地、极其郑重地,放在了我那只无法动弹、却摊放在染血玄袍旁边的手心旁边
温润的触感,带着血脉相连的悸动,顺着冰冷的指尖,微弱却清晰地传递上来。
然后,苍缓缓转身,走向门口。在推门离去前,他的脚步微微一顿。
一个平静无波,却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的声音,如同最后的琴音余韵,轻轻回荡在寂静的房间:
“劫火虽烈,犹有烬余。”
“辰砂不灭,心灯自明。”
木门轻轻合上。
房间内,再次只剩下我一个人。
死寂。唯有自己粗重艰难的喘息声,和心脏那沉重而缓慢、仿佛随时会停止的跳动声。
泪水依旧在无声地流淌。
视线模糊地落在掌心旁边。
那几颗暗红色的辰砂,静静地躺在染血的玄袍之上,紧挨着那块冰冷的蓝玉铁。
血袍,残铁,辰砂。
背叛的污秽,守护的遗志,逝者的微光,还有……无法洗刷的罪孽与……残存的生命。
它们冰冷地存在着,如同烙印,刻在掌心,刻在灵魂深处。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小的雪花。无声无息,落在窗棂上,转瞬即逝。
像极了鬼隅夜都终年不化的雪。
我缓缓地、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蜷缩起冰冷僵硬的手指。
指尖,最先触碰到的,是蓝玉铁冰冷的棱角,然后是辰砂温润的颗粒,最后……是玄袍上那片早己干涸、却依旧刺目的暗紫色血渍。
冰冷,温润,粘腻……种种触感混杂着灵魂撕裂的剧痛,如同潮水般涌来。
我死死地攥紧了拳头。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却无比真实的刺痛。
雪,还在下。
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