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之后,我吃着香瓜,却觉得不甜,没有老许家的瓜甜。
也许,是因为我心情不好的缘故吧。
钟点工苏平,她远去的背影,一首在我眼前晃动。
还有她低垂着目光,在打折区翻捡蔬菜——
她所做的那些,我都经历过。
90年代末期,我那时候离婚了,也没了工作。工厂都停产。
我自己带着孩子,艰难地打工。买点肉,都给儿子包饺子。
那时候小城里没有超市,我就去早市买菜。去早市买菜要晚点去,早市要关门的时候,菜就便宜。
卖不出去的菜,就一堆一块钱。我买两堆菜回家,就够吃几天的。
这些年,我要是放弃写作,可能就没有今天。
一边打工,我一边写作。写作就是我生活中的一道光,让我能忽略打工时候的辛酸和劳累。
后来,我写了一本长篇,发在小城的一本内刊上,还得到1000元的稿费。
现在想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当时,我们小城的报社新发行一张晚报,要招聘一些记者编辑,我就去应聘。
我的年龄都过限了,也没有一张正经的文凭,人家不要我。
我就说:“你们招聘里不是写着:有特殊才能的人员,条件可放宽吗?”
晚报老总就问我:“你有什么特殊才能?”
当年,小城里能写一部长篇的并不多。
我就说:“我写了一部长篇,发表了。”
老总让我把刊登我小说的杂志给他送去,后来,我就到报社做记者。
几年后,房价开始飞涨,我在报社赚的工资根本追不上房价,买不起房子。
我选择辞职,专职写作。写了十几年,用稿费买了房子。
我写了好几本书,还换来一个作家证。
生活好起来,不过,生活中又好像缺失了什么。
我宅在家里写作,太久没有融入社会了。
每当我没有灵感,写不出作品的时候,我就去外面打零工。
我做过的工作很多,在快餐店择菜,在大学食堂卖饭,在面馆刷碗,在早餐铺蒸包子,在澡堂子收拾卫生……
曾经有一度,我还想去大街上做环卫工,体验一下环卫工的生活。
虽然我是作家,但作家没有工资。
作家就是一个职业,就像瓦工一样,不干活就没有工资。
当我写不出作品,我就挣不到钱。
过去出书,只代表过去,不代表现在。
可如果靠1000元退休金生活,我的生活就拉不开栓,捉襟见肘。
有点小存款,我也不敢动。那是过河钱,给我的独居生活一定的安稳感。
出去打工,能找到灵感,又能赚到钱,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
现在的社会就业机会多。只要不挑工作,总有一份工作适合我。
去打工,其实我也挑工作,坚决不做累脑子的工作,我只干出苦力的活。
因为写作就费脑子,我打工就是想让大脑休息一下,才能有灵感走进来。
苏平的窘迫,苏平不要假日,都深深地触动了我,让我想起过去那些爬坡的岁月。
每一个独自抚养孩子爬坡的男人和女人,都值得被尊重。
上午,我去老许家上班,特意赶在九点半到许家的,但苏平己经收拾完房间,离开了。
她是故意避开我的吧,免得想起昨晚在超市她被理货员欺负的一幕?
今天苏平没有洗衣服。
但苏平把屋子里的柜柜箱箱里外都擦了一遍,尤其门口的鞋架擦得一点灰尘都没有。
她甚至还细心地用抹布擦拭了许先生和夫人的皮鞋。
我想,苏平是用这种方式感激许先生昨晚仗义相助。
我们的雇主许先生,多金,帅,但这不是他的标签。他的标签就是侠客精神。
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
上午来许家的时候,在门口看到一盆仙人掌,当不当正不正地放着,就伸手拿起花盆想放到窗台上。
结果,手指不小心被仙人掌的硬刺给扎了,硬刺断在手指的肉皮里,一碰就疼。
老夫人给我找来透明胶:“你用透明胶粘手指上的刺,看能不能粘掉。”
我用透明胶粘了,不好使,手指上的刺还在肉里。
我跟老夫人要针。老夫人从抽屉里拿出针线盒,挑了根细针给我,有点担心地说:“你自己能挑出刺吗?”
我说:“没问题,以前这事干过多少次。”
用针尖挑刺有绝招,就是用力把针尖扎到肉里,把刺剜出来。
必须一击必中,要是力气用得不够,针尖在肉皮上来回扎,扎多少次也挑不出刺来。
以往这个工作我是手到擒来,可现在却不行了,妈呀,我眼睛看不清近处的东西了。
幸亏老夫人有眼镜,给我戴上,嘿,戴上眼镜之后,看得可真亮了!
我把针尖对准手指上的刺,用力一扎,一剜,仙人掌的刺出来了。血珠也跟着冒出。
老夫人拿出医药箱,让我用碘酒涂抹手指。她一边忙碌,一边跟我说起这盆仙人掌。
这盆仙人掌是娜娜送给智博的礼物,但智博不喜欢仙人掌,就打算扔掉。
苏平看到仙人掌,她喜欢仙人掌的花盆,就决定拿回家去养,但她走得匆忙,估计是忘记拿了。
哦,娜娜前几天打电话要送给智博礼物,就是送仙人掌吗?怎么不送花呢?
既然是娜娜送给智博的,智博就算不喜欢,也不应该扔掉啊。看来这一对小情侣的感情出现危机!
我在老夫人的针线盒里发现一个奇葩的小东西,一寸长的小棍上,缠着一根硬丝线的套圈。
觉得好玩,就拿出来好奇地问:“大娘,啥玩意儿啊?”
老夫人笑:“我做的纫针的家伙式儿。”
我没明白咋回事。
老夫人就给我做了一个试验:她把线头从小棍上的硬丝线的套圈里穿过去,再把硬丝线的套圈从针眼里穿过去。
针眼小,软塌塌的线头穿过去难一点,尤其眼神不济的时候。但硬丝线完成的套圈,顶头的地方用手捏扁了,一下就从针眼穿了过去。
自然就把线头也从针眼里带过去了。
哎呀,太好玩了,我也需要这个东西。
最近这两年,眼睛看近处的东西有点不像过去那么清晰了。
老夫人见我喜欢,就说:“大娘给你做一个!”
我吃惊地问:“啊,这是你做的?自己做的?”
老夫人笑着点点头。
我问:“大娘,这些材料你在哪整的呀?”
老夫人给我指点:“一寸长的小棍,就是报纸卷的硬纸筒。上面的硬丝线,就是刷子上的毛,拽下一根就行。我给你做完你就明白了。”
我听了首笑,劳动能生出智慧,生出灵感。
老夫人先把扫床的绿毛刷子拿过来,挑一根线拽下来。
又用报纸卷了一个硬硬的一寸长的小纸棍儿,再把那根刷子毛的两头用透明胶牢牢地缠在硬纸棍儿上。
“那上面还有个帽呢。”我指着老夫人之前做的那只纫针的小工具,上面扣了一个细长的一寸左右的塑料帽儿。
老夫人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塑料盒,打开,里面都是那种细长的小帽儿。
她笑眯眯地:“这是我儿媳妇给我打吊针时,扣针头的帽儿,我都攒起来了。这些东西看着不起眼,没用的时候以为是破烂,可啥东西都能派上用场的——”
老夫人的巧手,还有老夫人的话,让我思索了良久。
从来不知道,老人懂得这么多啊!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肯听父母的话了呢?
也许我因为叛逆,从小就对父母的话不屑一顾,但上了年纪之后,却返璞归真了,愿意听取别人的建议,甚至更愿意去听老人的建议。
老人的建议,都是大半生积累的经验,都是财富。
最近两天,二姐没回娘家。但这天晚上,我下楼倒垃圾时,看到对面马路上踯躅着一个人影,很像二姐。
她穿着黑衣黑裤,外面又披着一件黑色的风衣,在路灯下就像一道浓重的影子。
二姐是要来许家吗?是到对面的超市里给老妈买东西?又不像呢,她双手插在风衣兜里,时而站在路牌下,仿佛等车的模样。
但公交车开过去了,她还坐在等车的长椅上,就像穿越了时光隧道,被定格在某一个思维里,出不来了。
或者她不想出来。
我看她心事重重的模样,有点担心,但又不能多嘴多舌地跟老夫人讲。
上楼后,又从厨房的窗户向楼下的超市看,二姐不见了。她也许走了?也许进超市买东西去了。
姑娘在婆家受到委屈,首先想到的就是回娘家诉苦,找依赖感。
我想起那两天二姐跟老夫人相处的模样,她的确有什么话想跟老妈倾诉,但可能担心老妈年纪大了,不扛折腾,就没说吧。
这两天,她也不来娘家了,担心老妈看出什么来。但她也没回自己家,而是在娘家楼下徘徊。
二姐是遇到难事了吧?
前两天晚上,二姐夫开车来接她回家,她都不回——
楼门响,许先生回来了,他扶着老夫人的门框,两只眼睛都喝红了。“妈,我二姐来了?”
老夫人坐在床上看电视,没看见儿子,也没听见儿子说话。
许先生到厨房找水喝,问我:“我二姐来了?刚走吗?”
许先生喝酒了。
他如果晚上有应酬,基本都是满身酒气进门。不过,今晚他没喝多,微醺的状态。
我摇头:“二姐没来。”
我犹豫了一下,没把我看见二姐在楼下徘徊的事情告诉许先生。
许先生狐疑地问:“我回家的时候,咋看对面有个人挺像二姐呢,还以为她来咱家刚走呢。估计是我看花眼了。”
许夫人到厨房洗水果,听到许先生的话,忖度了一下:“海生啊,我咋感觉二姐最近好像有心事呢?”
许先生喝红的眼睛看向许夫人:“你也感觉到了?”
许夫人在水池边洗了葡萄,放到碟子里。
许先生凑过去,伸手拿葡萄吃。
许夫人抬手打了许先生的手背一下,嗔怪地笑:“洗手去!”
许夫人又去冰箱取其他水果。看到旁边的半筐香瓜,她又拿了两个香瓜去洗。
许先生就在水池边用许夫人拧开的水龙头洗手。
等许夫人拿着水果走到水池边,许先生己经洗完手,把两只手在他的衣服上擦了一下,又伸手要拿葡萄。
许夫人瞪了许先生一眼:“你衣服干净埋汰?在外面跑一天了,刚洗的手用衣服擦,不又埋汰了?”
许先生有点不耐烦,但还是伸手到水龙头下面,再接水洗手。
看见许先生洗完手,我打算把身边的手巾递给许先生,但还是慢了半拍,许先生己经用许夫人的衣角擦手。
他还笑呵呵地说:“你的衣服干净。”
气得许夫人白了许先生一眼:“你咋这么能嘚瑟呢?”
许先生己经端着葡萄坐在餐桌前,吃起了葡萄:“不跟你嘚瑟,你让我跟谁嘚瑟?跟别人嘚瑟不出事了吗?”
许夫人没搭理他,把水果洗好端到桌上,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二姐最近老往家跑,我就是感觉有点不太对劲儿。”
许先生一边吃,一边翻楞眼珠子看着媳妇:“咋不对劲?”
许夫人摇摇头:“就是感觉——”
许先生拿出手机要打电话。
许夫人伸手把老公的电话收了过去。“别主动问二姐,万一问错了呢?等着二姐来电话吧,她要真需要帮忙,肯定头一个打给你。”
许先生嘴里嚼着香瓜呢,忽然冷飕飕地来了一句:“冯大祥要是还敢欺负二姐,我打断他的狗腿,让他长长记性!”
许先生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完全不是平时那个笑眯眯的中年男人,而是浑身都杀气凛凛。
房间里好像都冷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