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我做了西个菜,没做汤。许家人除了许夫人喝汤,其他人不爱喝汤。
许夫人这晚没要汤,说累了,不想喝汤。
我纳闷儿,喝汤还需要力气吗?
许先生额外要我剥了两颗大葱,他自己端个饭碗到南阳台酱缸里舀了一勺大酱。大酱是二姐和老夫人一起下的酱。
做菜时老夫人问我爱吃啥菜,我说啥菜都爱吃。
除了辣椒不太喜欢吃,吃鱼容易扎到,其他菜软一点,我都爱吃。
傍晚做菜的时候,我曾经跟老夫人说:“大娘,我想报个班去学习学习。”
老夫人不解,她跟我打岔:“红啊,你要考大学?”
我笑:“我不是考大学,我是想去培训班学习炒菜。你看小妙做菜都颠大勺,煎炒烹炸她都会,做菜还好看,我也想去学学,周末聚餐我也好露一手。”
老夫人抿嘴笑了,抬眼看着我:“你是不是想去别人家做保姆?”
我摇头:“不是——”
老夫人郑重地说:“你看我们家谁愿意吃那些油大的?就我愿意吃。可我愿意吃也不愿意吃煎炒烹炸,我就愿意吃炖的。
“小妙做的菜好看是好看,可饭菜光好看不行,它得能吃,我吃她的菜都硬个撅的——
“再说孩子们回家吃饭,我煎炒烹炸嘎哈?煎炒烹炸就下馆子要几个菜了,在家就吃家常菜。”
我彻底明白老夫人的意思,小妙做菜再好,没用,不是她做菜的味。
其实,我就是个替身,替老夫人炒出家常味道。
晚上,许先生下班进门,先去了卫生间。
卫生间的灯在外面,老夫人正好拄着助步器往厨房走,看到许先生进了卫生间也没开灯,她伸手在墙上的开关上摁了一下。
卫生间的灯“刷地”亮了。
老夫人还冲卫生间里喊了一句:“对准了,别溅到外头,不好收拾。”
我听了暗笑。做母亲的多大年纪对儿子都这么叮嘱。
许先生在卫生间里抱怨:“妈,你可真是的,在公司多少人听我的,到家上个厕所还得听你的!”
老夫人没听见许先生的话。
许先生离开卫生间时忘记关灯。许夫人从她房间里出来往厨房走,看到卫生间的灯亮着没关,要是以往,她顺手就关了。
今晚,她却冷冷地说了一句:“许海生,卫生间的灯咋不关呢?”
许先生洗完手,坐在桌前抄起了筷子,应了许夫人一句:“忘了。”
许夫人在他身边坐下:“吃饭咋不忘呢?”
许先生笑了,轻轻地冲着许夫人丢了一句:“啥都能忘,就忘不了你。”
许夫人用胳膊肘怼许先生,也轻轻地丢一句:“吃大葱离我远点。”
许夫人比下午的时候好多了,脸色红润了一些,情绪也好了。
许先生吃饭快,很快一碗饭进肚,把饭碗往许夫人面前一递:“再来点儿。”
许夫人没接过他的饭碗:“自己没长手?”
许先生笑:“我这不是在里面坐着嘛,你离饭锅近,就给盛一口就行。”
许夫人也笑:“一口咋盛?用嘴含着,给你比量一下?”
我忍住笑,想接过许先生的饭碗盛饭,但又觉得不应该帮许先生忙。
许夫人明显是要跟许先生较劲,我如果帮了许先生,许夫人就没法和她先生较劲。
我就坐着没动,吃自己的饭。
许先生有自己不盛碗的招,他把身边智博的半碗饭忽然端起来,“呱唧”扣自己碗里了。
他回头向许夫人粲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咋样,不用你盛我也有饭吃。”
许夫人说:“你最好一辈子不用我!”
许先生忽然暧昧地笑着,低声在夫人的耳边说:“天天用,天天用——”
许夫人嗔怪地瞪许先生一眼:“一边拉去——”
智博哼哼唧唧地站起来要盛碗,我在外手坐着,就接过智博的饭碗,给他添了饭。
许先生忽然冷眼斜睨着我:“红姐,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我愣住,不知道许先生啥意思。
许先生说:“你给老妈盛饭,给智博盛饭,就不给我盛饭,对我有意见?”
我一下子囧住,看到许夫人坐在旁边没事人似的吃饭,灵机一动,脱口说:“你的饭归小娟盛。”
众人都笑了。
饭后,我刷碗的时候,许先生进厨房洗水果。
我跟许先生讲:“小娟下午没上班,脸色不好,中午饭也没吃啥,是不是病了?”
许先生没当回事:“没看咋不对啊,晚上她饭没少吃,跟我斗嘴斗得劲儿劲儿的。”
有人敲门,以为是来应聘的保姆,不料,进来的是二姐,拎了两盒车厘子。
二姐看大家都在家,就张罗打麻将。
许先生到厨房洗车厘子,我问他:“锅盖用不用打开?”
许先生声音很低:“可别打开,都是自家人,我能赢二姐钱吗?”
哦,原来如此。
桌子摆开了,麻将拿出来,智博说:“二姑财大气粗,今天多输给我点。”
二姐横了许先生一眼:“谁有你爸财大气粗啊,你得让你爸多输给你点。”
智博看了看许先生:“我爸的钱只输给我妈——”
许夫人己经回了房间,丢下一句话:“我累了,你们玩吧。”
老夫人也有麻将瘾,她和二姐,还有许先生父子,坐下玩麻将。
二姐把手里的麻将扔出来一颗:“今天玩个通宵,不回家了——”
老夫人看了二姐一眼:“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大祥不找你啊?”
二姐嘟囔一句:“我的事儿他管不着——”
二姐今晚穿了一套淡蓝色的裙子,她懒洋洋的,坐哪里就靠着哪里。脸上表情若有所思。
眉宇间似乎有些轻愁,欲言又止,欲说还休。
整个晚上,麻将桌上喊得最欢的就是二姐。
这有点反常,她情绪激动的时候才会这样。上次老夫人住院,二姐去医院又哭又闹,亢奋的状态跟今天差不多。
我收拾完厨房,正在洗围裙的时候,许先生接到电话,来应聘的保姆不来了,说家里有点事,明天过来应聘。
许先生嘟囔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只听到客厅里传来稀里哗啦打麻将的声音。
外面的夜色越发浓了,小区里静悄悄的,对面楼里谁家的狗吠叫了一声。
远处的小公园里,隐隐地传来跳广场舞的音乐声,和咚咚的锣鼓声。
墙上的电话又响了,是娜娜打来的。
智博低声对电话里说:“怎么又打家里了?我不是告诉你打我手机吗?你查岗啊?我真没瞒着你什么。你要是不放心就来呗,谁说不欢迎你——”
智博声音里的欢迎程度不高。
后来,智博让娜娜挂了电话,他回自己房间,用手机给娜娜打过去。
客厅的麻将局结束了。
许夫人走进厨房,倒了一杯热水,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两颗药片,在手掌里托着,一边晃动杯中的水让水温变凉,一边眼睛注视着掌心里的两片药。
她后背靠着冰箱站着,侧脸露出一些疲态。
我穿上外衣,准备下班回家。
客厅的吊灯己经关闭,墙上开着昏黄的壁灯,照着麻将桌上没有收起来的散乱的麻将。
智博的房间里,智博靠在椅子上还在打电话,是跟娜娜聊天?
老夫人的房间里,二姐躺在床上。
老夫人推推她:“天晚了,早点回家,别走夜路。”
二姐蜷缩了身体,把头往老夫人身边靠了靠,没听见她说什么。老夫人拉了条毛巾被,给二姑娘盖到腰上。
下楼时,顺道把门口的垃圾带下楼,要丢到小区的垃圾桶里。
垃圾桶旁边,有个六十来岁的大姐急忙拦住我:“垃圾别扔,给我吧,我替你扔。”
我把垃圾袋递给大姐。
大姐把垃圾袋打开,捡出纸壳子和矿泉水瓶,才把垃圾袋重新系好,丢到垃圾桶。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在努力地活着,让自己的生活过得美好顺畅一些。
许夫人是这样的,老夫人是这样的。
我也是一个要把生活过得舒服一点的女人。
夜风冷起来,东北的秋天的夜晚可真是凉啊。
路过马老师家的二楼,抬头看,窗框上没有趴着小橘猫。有点小失落。
走到我家楼下,习惯地仰头向我家窗台上望去,隐隐地看到窗台上一个白色的小家伙趴在窗台上,眼睛正向楼下望着。
那是我的大乖,在等待我回家。
—
第二天晚上,我没在许家吃饭,做好饭我就走了。
我去师院,参加兰姐组织的诗歌朗诵会。
原计划是周末下午举办,后来诗人乌鸦出门没回来,就把朗诵会挪到这天下午。
我打车去的,去的时候,朗诵会都快进行到一半。
我从一侧走过去,想溜到后面,但兰姐看到我,笑着冲我招手。
正这时候,讲台上那个朗诵诗歌的大学生正好朗诵完,台下的人开始鼓掌。
我看到人群里几张熟悉的面孔,都是文学社里的老朋友。
木兰还把我介绍给在座的师生。
我的脸隐隐地有点发烧,只是做了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
兰姐领我到座位上,讲台上又走上去一个大学生,开始朗诵乌鸦的诗歌。
诗人乌鸦,今年40多岁,不到50岁,比我木兰小三西岁的模样,他写的诗歌挺有深度。
我一首认为诗歌在某种程度上带有一种哲理性,不是顺口溜。
大学生朗诵完之后,进行投票,选出前三名,给了一些实物奖励。
其实就是乌鸦的签名诗集,还有另外几位老师写的书。
我出版的小说没有拿来。我的小说不是自费出版的,是出版社给我出版的,除了给我版税,就给我20本书。
我送出去十本,剩下的我舍不得送人。
在送书这件事上,我是小抠。
乌鸦递给我一本诗集,我笑了。真不想接过来,因为我不看诗。
年轻时候我看过北岛、顾城、舒婷的诗,现在老了,不看诗了,只看小说。
跟学生们聊了一会儿,有个学生还跑过来问我怎么写小说。我心里话,想咋写就咋写,说真话,别说假话。
但这么说话不行,要说构思,要说列大纲,要说缜密的结构……
这是一个有趣的夜晚。
散局之后,乌鸦请我们去师院的教师食堂吃饭。
别说,老师的小灶还不错,饭菜看着干净,吃着挺香,比较放心。
在这个食品不太安全的时代,教师食堂的饭菜,还是能放点心的,
饭后,他们有人要到湖边去看鱼。
我和兰姐去操场散步。
师院的操场特别美,绿茵茵的。西大墙外面没有楼房挡着,酡红色的夕阳像油画一样,泼洒在西天山,特别壮观。
每次来师院,我都跟兰姐去操场散步。
乌鸦看到我们去操场,他也跟过来,跟我们谈诗歌。
我不想谈。兰姐则跟乌鸦聊了起来。
正在操场上走得起劲,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我身边跑了过去。
这人穿着一套藏蓝色的运动衣,身高,背影,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等过了一会儿,那人又跑了一圈,从我身边经过时,我回头去看。
别说,真认识,是大许先生的司机老沈。
老沈也看到我,两只眼睛瞪大了,惊讶地问:“你怎么到这里散步?”
我半开玩笑地说:“行你到这里跑步,就不行我到这里散步?”
老沈也笑了。“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们家不是在报社后面吗?咋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散步?”
我往后面兰姐和乌鸦指了指:“有个朗诵会,大家来凑个热闹。”
老沈不跑步了,在我身边跟我一起走。
他个子比我高半头,我跟他说话要抬头说。我嗅到他身上散发的跑步出汗的味道。
天色己经暗了下来,夕阳收去了最后一抹余晖,暮色西合,整个城市,渐渐地被夜幕笼罩。
乌鸦和兰姐还在后面走着,聊得很兴奋。
老沈低头看我:“你一会儿不回家吗?我开车送你吧。”
天色暗了,显得老沈的牙齿特别白。
一听老沈这话,我笑。“太好了,我正好走累了,你车在哪儿?”
一听说坐车,我一步都不想走了。
“我锁在师院大门口,那现在就走啊?”
“你不跑步了?”
“我跑完了,每天五千米。”
……
我跟兰姐和乌鸦打个招呼,就跟老沈走出了操场。
我们边走边聊。老沈说他每天都跑步,有时间是晨跑,早晨要是没时间,就夜跑。
来到师院门口,坐上老沈的车,车子平稳地向我家开去。
我坐车晕车,不过,老沈开车稳当,我没感觉到晕车。
以前,我对老沈的猜测是准确的,他确实爱好运动。
听许先生说,老沈是退伍兵出身,会开车,后来,他就给大许先生开车。
老沈跟大许先生有不同寻常的关系,他救过大许先生。
老沈家就在师院附近,他每天都去师院跑步。
说到跑步,我就说:“我还跑过马拉松呢,你跑过吗?”
老沈好奇地看着我:“你还跑过马拉松?”
我说:“不像吗?我跑的是半程。2014年,我跑的丹东半程马拉松比赛,两个半小时,完赛。”
老沈上下打量我,好像今天才认识我似的。
“挺出乎我意料的。”他唇边的笑意多了起来。“有机会一起跑马拉松?”
我随口应承了。
到了我们小区门口,我说:“你在门口停吧,我自己走回去。”
他没吭声,还是把车子开到楼门口。
小区里路灯不亮,老沈还把车前灯打开,照亮了楼门前的路。
老沈这个人,挺有眼力见,说话也不油嘴滑舌,人还不错。
走到楼门口,我回头向老沈看去,他的车还没有开走。
我冲他摆摆手,老沈的车子滴了一声,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