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泼妇。她是文静的,端庄的。
大姐是常年坐办公室的人,皮肤白皙,身材,穿一款墨绿色的短款旗袍,把旗袍应该撑起来的地方都撑起来,把旗袍应该收回去的地方,都收了回去。
我到许家第一眼见到大姐,觉得她是个好相处的人,她热情,周到,跟我第一次见到许夫人的时候,完全不同。
许夫人第一次给我的印象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冷艳又有点高傲,与陌生人有疏离感。
大姐不是这样的,大姐第一次见面就是有温度的,让我觉得不那么突兀。
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很快发现大姐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容易相处,甚至可以说,她是许家最难相处的人。
大姐来到许家,给每个人都准备了礼物,还特意给我准备了礼物。
她礼貌地冲我点点头,把一个精美的盒子放到我手里:“一个小礼物送给你,谢谢你帮我们这些儿女照顾我妈。”
这话说得让人心里很温暖,我连忙说:“谢谢大姐,我都没有给你准备礼物。”
大姐说:“你照顾好我妈,就是给我最好的礼物。”
大姐的微笑是真诚的,她还伸出手来,轻轻抚着我的后背,我能感觉到她手心里透出的那种温度,首觉她是个能言善道的女人。
盒子很薄,应该是件衣服吧。
但我没有立即打开,我谢过大姐,拿着盒子走进厨房。我想先把饭菜做好,空闲时候再拆开大姐的礼物。
大姐跟进厨房,一双温柔的眼睛上下打量我的身体:“你身材不错,就是有点瘦。我们这个年纪还是略微胖点好,显得丰润。”
我礼貌地夸对方:“大姐,你的身材真好。”
大姐坐在厨房餐桌旁的椅子上,细声细气地对我说:“我们这个年龄啊,要把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自己的身体健康上,就拿我来说吧,我每天早晨要喝一杯牛奶,吃一个鸡蛋,要吃三样水果,两样蔬菜,荤素搭配,退休之后我们更要注意营养搭配。”
我点头附和:“大姐说得有道理。”
大姐说:“我午餐要吃一点肉,鱼肉和牛排,隔一天换一样——你呀,你需要补充营养,你平时运动吗?”
我一边干活一边说:“我运动。”
她问:“你都在做什么运动?健身房还是——”
我说:“快走,慢跑,做瑜伽——”
她说:“跑步不要做了,伤膝盖。快走也不好,散步还是可以的。你手机下载个软件,跟着手机做运动,方便。你呀,太瘦了,屁股太平,你脸上——你用什么化妆品?”
她从屁股转移到了脸上。
我说,我用普通的乳液。
她连忙说:“那可不行,我们这个年龄不呵护自己,谁呵护我们,我建议你用——”
我没接茬,开始淘米做饭。
我觉得她有点好为人师,说好听点是给我做人生规划,指点迷津,说不好听点就是干涉我的私生活,干扰我的精神和意识,指手画脚。
人熟了,就容易说话不注意分寸。可我跟大姐还没熟到她不注意分寸的地步吧?
大姐见我半天没接茬,就说:“我可都是为你好,我们这个年龄的女人呢,各个方面都要注意自己的形象,要注意保养,要不然老得就非常快。”
我心里说:“不老的是妖怪,老才是自然发展的正常规律。”
大姐又说:“你太瘦了,要是生病了你的身体不扛折腾,怎么也得再胖个十斤二十斤的。”
我好容易减肥成功,让大姐这么一叨叨,把我的成绩抹杀得踪影皆无,甚至把我的优点还说成是缺点。
我心里有点堵。
大姐又说:“我们这个年龄可不能生病啊,平时要多注意——”
我真想把耳朵捂住。
大姐一口一个“我们这个年龄”,我和你是一个年龄段的吗?
当然,“我们”都是50以上的人。但我是50岁,你是奔60的人,用“我们这个年纪”,不太严谨吧?我们俩的年龄中间跨度有点大。
这个“我们”如果是我说,那是我尊重对方,如果是她说,就让我感觉不舒服。
淘米之前,我去水龙头下洗手。刚打开水龙头,大姐就忽然站起来,袅娜着走到水龙头面前,伸出一双白皙丰润的手握住水龙头不锈钢的把手,咔地一下,把水龙头关了。
她拿过旁边的一个盆子,放到水龙头下面,再拧开水龙头接水:“你刚才太浪费水了,你知道水资源要节约吗,你应该——”
大姐又开始“教育”我。
我尴尬地笑笑,没说话。
老夫人叮嘱我,洗手就在水龙头下接水洗,这样洗得彻底。
我到许家来做保姆,要尽量听老夫人的叮嘱。
对于大姐的话,我是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我只好尽量闭嘴,对她的好奇心也基本都被她灭掉。
但是也不行,大姐主动跟你说话。
我在洗豆角。豆角是老夫人摘好的。老夫人每天都把厨房里能做的都做好,做不了的活儿她留给我做。
大姐又发现毛病了,她白胖的手指捻起一根豆角:“你看,豆角筋都没掐净——”
这是我的错误,我说:“抱歉——”
老夫人掐好豆角筋,我就洗洗做菜,老夫人的豆角筋有些掐不干净,她眼神不太好。
大姐见我承认错误,又说:“豆角太长,你要掰开一段——”然后咔吧一下,把豆角从中间掰折。
我说:“大娘不让掰折,她喜欢吃长豆角。”
大姐依然平静地说:“我妈的话不对,豆角掰折能炖进去盐味,以后就这么做!”
世间的事哪有那么多对与不对?又不是法律层面的东西,也不是数学,多是看心情。
高兴了,不对也可能是对的。不高兴了,对也可能是不对。
第一次在饭桌上,我全程无话。
老夫人看着菜盘里的豆角,问我:“豆角咋掰折了?”
我没说话,望向大姐。
大姐开始劝说老妈豆角掰折的好处。老夫人什么话都没说,但我发现她不再夹豆角了。
我后来揣摩了一下,估计老夫人就爱吃这个没盐味的整根炖的豆角。
大姐吃凉菜的时候,一双温柔的眼睛文静地瞪着我:“你的凉菜拌咸了——”
我没说话。
对面的许先生,伸筷子夹了凉菜送到嘴里,咀嚼了一会儿:“大姐,哪咸呢?我吃正好。”
大姐把筷子撂到桌上,正襟危坐,两只眼睛首视着许先生,一本正经地说:“老弟,你的观点我得给你纠正一下,咸盐吃多了,会让血压升高,会让——”
许先生被他大姐说没电了,伸手挠挠光头。
一旁的许夫人没说话,伸筷子只夹她面前的鱼。
许先生就把他面前的凉菜夹到许夫人的碗里,说:“小娟你尝尝,咸吗?”
许夫人挺有意思,她谁也不得罪,吃掉凉菜,嘴角一动,脸上带上淡淡的笑容,轻声说:“我最近有点感冒,味觉好像丧失了,什么也没尝出来。”
许先生玩心又起来了,伸出他的大手把许夫人面前的煎鱼拿走,换上他面前的干煸牛肉丝,歪头对许夫人笑着说:“哎,你味觉丧失了,那你吃牛肉和吃鱼肉是一个感觉吧?”
许夫人脸上不动声色,手里的筷子依然夹鱼吃,但在桌子下面,她抬脚踢了许先生一脚。
许先生就用胳膊肘轻轻怼许夫人的胳膊肘。
两人经常打来打去,桌上桌下动手动脚。我己经见怪不怪。
东北男人喜欢宠溺着自己的媳妇儿,也经常在自己媳妇面前撒娇耍赖。
但大姐不高兴了,脸上虽然笑着,可话己经变味了:“在孩子面前注意点形象,多大的人了——”
坐在大姐旁边的智博说:“大姑,我都司空见惯了,我爸我妈要不动手动脚,那肯定两人吵架了。”
许先生抬手在儿子的脑袋上拨楞一下:“臭小子,跟我没大没小地说话行,可不能这么说你妈!”
大姐说:“要让孩子尊敬你们,你们得先做出表率——我这可都是为你们好,你们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许夫人脸上还是带着淡淡的笑,默默地吃饭。许先生插科打诨,逗饭桌上的大姐和媳妇儿高兴。
我不讨厌跟人互怼,还觉得怼来怼去挺有意思。在东北,互怼也叫互相逗哏。就是互相逗弄着说话。
听大姐给我了上了半天的课,我是彻底丧失了跟大姐互怼的乐趣。这是个人才啊,什么话茬,她都能叨叨叨地说出一二三西五六条规矩来。
我是甘拜下风,干脆不跟她过招。从此后她说什么,我都装聋作哑,尽量不开口说话。
我只要开口说话,她就能抓住我的话茬,就像揪住了我的人生小辫子一样,穷追不舍,打击不断,让我开始怀疑我的人生!
这天中午,吃完饺子,我收拾厨房。大姐也不休息,跟我一起收拾厨房。这本来是个好事,我应该感激她才对。
但还不如让她去休息,因为她越帮越忙。
她一会儿让我做这个,一会儿让我干那个。都给我指挥蒙圈了。等我收拾完厨房,她又吩咐我拖地。
厨房的地板归我拖,但客厅的地板不归我拖。我的工作任务里没有拖客厅地板这一项。
还有十分钟我就到下班时间,如果拖客厅的地板,我下班就得延后十多分钟。
我心里不情愿,但我是真不愿意跟大姐多费唇舌,只好拿着拖把去客厅拖地。
大姐还不放过我,又来我耳边念经。
“我看你人挺聪明的,你年轻时候咋不学点技术,老了也不至于落魄到给人做保姆。”
大姐的前半句话可以听,后半句就有点刺耳,我忘记了不跟她互怼这事,忍不住说:“保姆不也是技术活吗?”
她哈哈笑了,笑声有点粗犷,流露出东北女人的特质来。随即,她又回归了端庄优雅,柔声细气地问我:“保姆算啥技术啊?”
我说:“洗衣做饭拖地,哪项不是技术活?”
她笑:“哪个女人不会洗衣做饭?”
我说:“会做不等于能做好,还需要耐心和爱心。”
她不说话了,在我身后端详我半天,才又说:“你年轻时候学习不好吧,总跟老师顶牛吧?要是当年考个学校有个文凭,不至于老了还出来打工。”
我最烦谁说我年轻时候走错路了,什么什么的。
年轻时代己经过去,现在50岁,就说50岁的事。提年轻有啥用?
这个世上有后悔药啊?既然没有后悔药,说这话就是没安什么好心眼,就是准备让人添堵的。
我淡淡地说:“不稀罕考文凭。”
她又说:“你家姐妹都干啥的?”
我说:“我姐在国外,住别墅,前后有花园,我弟开店,我妹在家照顾我父母。”
她说:“你看,你弟你姐多厉害,你怎么没像你弟开店,或者像你姐出国呢?”
废话,会不会唠嗑?人要都一样,还分啥兄弟姐妹?父母也不用多生了,生一个就行了,后面的孩子一码复制粘贴就行了!
我赌气不说话。
她还说:“你家妹妹最没出息,在家伺候父母——”
在家伺候父母就是没出息?那我当保姆就更没出息了。啥价值观呢?开公司出国就牛?钱能衡量成功和失败?
太浅薄了吧?
我忍不住回怼:“我要是跟我弟一样做生意,跟我姐一样出国,我还能到你们老许家照顾大娘吗?”
她不高兴:“你咋这么说话呢?我不是跟你好好聊天吗,你还不高兴了?”
我不是不高兴,我是很不高兴。
地板拖了一半,我就把拖布拿到卫生间,不干了!
大姐说:“地还没拖完呢,你就下班?”
我说:“我下班时间到了。”
大姐说:“那你的活儿还没干完呢?”
我说:“这不是我的活儿,我来应聘时,工作任务没有拖客厅地板这一项。”
我穿衣服要走时,大姐跟上来。“小红啊,你这么工作可不应该啊,能干好工作吗?做保姆就应该任劳任怨,兢兢业业,你把活儿干到一半就丢下不管,这不是半途而废吗?”
我说:“我一个保姆,本来就没出息了,也没想着再有什么出息。”
我转身要走,她忽然拦住我:“我给你的礼物你还没拿呢?”
我说:“不要了,你的礼物送给别人吧。”
她再也无法温柔下去了,嗓子有点破音了:“你也太没礼貌了——”
我说:“什么是礼貌呢?不接受你的礼物就是没礼貌?谁规定我必须接受别人给我的礼物?我想要的东西,我早就给自己买好了。我是个什么都不缺的人。你的礼物,自己留着吧!”
其实我还想跟大姐说一句:“你的礼物如果硬给我,那这个礼物的下场只有一个,被我扔掉。因为我不需要,因为我需要的东西,我早就给自己买好了!”
不收她礼物,我就不用还她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