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开了门,撑着助步器走进客厅。
只听老夫人急促地问:“娟儿,三更半夜你怎么不睡觉呢?是不是‘觉病’了?”
觉病,就是孩子要生的意思。
许夫人说:“妈,我是不是打扰你睡觉了?”
老夫人说:“我睡觉轻,睡点就够了。你咋样了?哪不舒服?肚子疼?是不是要生了?”
许夫人说:“妈,没事,就是肚子有点坠——”
老夫人惊喜地说:“肚子坠,那就是快了,叫救护车吧,赶紧去医院,去叫海生,这个小兔崽子还睡,还睡,我去叫他——”
老夫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许夫人打断了。
“妈,让海生睡吧,他白天忙了一天了,多睡一会儿,他白天才有精神头,他缺觉不行。”
老夫人生气地说:“小娟,你都这样了,还惯着他?一个大老爷们,少睡点觉能缺块肉啊?这个时候你还不使唤男人呢?
“男人就这个时候能百分百地听你的话,你就多使唤使唤他,让他养成听你话的习惯,你公公年轻的时候,我就是这么给他养成规矩的——”
老夫人话没说完,自己先笑了。许夫人也被逗笑。
老夫人倒是没有立即去叫醒她的老儿子,许夫人也没有再说这个事儿,婆媳俩不知道此刻是什么表情。
有老夫人陪着许夫人,就没事了。老夫人生过西个孩子,有经验,许夫人离分娩还有一段时间吧。
我准备回到床上继续睡一会儿。
外面似乎起风了,树梢摇晃发出的沙沙声隐隐地传来。
街道上,似乎在过扫地车吧,轰隆隆的,像远处传来的雷声,也像梦中滚过的车辙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客厅里又有了声音,这是二姐的声音。
她沙哑的声音说:“娟儿,妈,你们嘎哈呢?大半夜不睡觉,在沙发上开会呢?”
许夫人有些无力地说:“二姐,吵到你睡觉了?”
二姐说:“幸亏你们说话,把我吵醒了,我刚才做个噩梦,我偷摸给大祥送肉去,我被逮住了,我和大祥都被关进了局子里。
“我在另一屋,我俩关的还不是一个屋,黑咕隆咚的,把我吓哭了,正好,你们一说话,我就醒了,要不然还得哭一会儿。”
老夫人说:“梅子,回去睡觉吧,没事了。”
二姐似乎端详着老夫人和许夫人,说:“真没事儿啊?有事儿可叫我。”
二姐往回走,但她没有回智博的房间,而是向我这里走来,然后她一把拉开我的门,随后说了一句话:“妈呀,走差了,去卫生间拽差门了。”
二姐晃悠悠地走了,去了隔壁的卫生间。
客厅里,老夫人和许夫人小声地聊着什么。许夫人的话听得不太清晰,老夫人嗓门大,听得见。
她说:“娟儿,给你妈打电话了吗?要不要告诉她一声?”
许夫人说了什么,没太听清楚。两人在沙发上移动着身体,沙发垫发出摩擦的声音,似乎是许夫人坐得不太舒服吧。
卫生间里传来冲马桶的声音,二姐推门走了出去,看看沙发上坐着的两个人,说:“你们不睡了?吃早饭不是十点多钟吗?”
她也不等别人回答她,就回房间,但她很快就又出来了,似乎手里拿着什么重物,因为她走路的声音变得沉重了不少。
好像是枕头扔到沙发上的声音,也许还有被子,丢在沙发上。二姐也上了沙发,挤挨着老夫人,惹得老夫人骂她,又惹得老夫人笑了。
老夫人似乎打了二姐一巴掌,说:“离我远点!”
二姐撒娇的声音说:“妈,我刚才做噩梦了,害怕,一个人睡觉也冷,我跟你和小娟挤在一起睡——”
老夫人说:“有床不去睡,非要跟我们挤在一起。”
二姐说:“人多睡觉热乎,也香。”然后她又说:“妈,给我挠挠头发,你一给我挠头发,我就睡着了,要不然我睡不着了。”
老夫人嗔怪地说:“都多大了,还装小孩呢,还得我哄着——”
二姐又撒娇了:“多大我都是你闺女,你给挠挠头,先把我哄睡着了,我就不偷听你们婆媳说悄悄话了。”
老夫人似乎真的给二姐挠头发,半天,再没听见二姐的说话声。
却听许夫人说:“二姐睡着了,你歇一会儿吧。”
老夫人说:“你们呢,有啥都不跟我说,都认为我没用了,只有我老闺女,认为我是有用处的,我能帮她训大祥,我能帮她织毛衣。
“我呀,还能说说话开解她,还能把她哄睡着。有你二姐在,我觉得我这个当妈的还有点用处——”
许夫人轻声地笑:“妈,我知道二姐是逗你开心。她是个大智若愚的人,小事上斤斤计较,大事上从不糊涂,不像我,什么都在乎,又好像什么都没在乎明白。”
老夫人也笑了:“你二姐有你二姐的长处,这点你比不了,你不可能像她一样耍赖,由着小性子做事,你是干大事的人。干大事的人,就把苦都咽进自己肚子里吞下了,这样你会累的。”
恍惚中,我似乎也在让我妈妈给我挠挠头,在母亲温暖柔润的手掌的抚摸下,我也昏昏欲睡了。
睡梦中,我看到母亲在我面前微笑着看着我:
“懒蛋子,太阳都照屁股了,还不醒。”
我伸个懒腰,撒娇地说:“妈——我刚睡着了,你就叫我起床?你咋这么烦人——”
哎呀,我被自己的声音惊醒了!咋这么嗲啊,我自己被自己酥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天呢,一辈子都没有撒娇的女人,怎么忽然冲口说出那么发嗲的声音呢?
之前每次听到二姐撒娇地跟老夫人说话,我就不太自在,有时候身体都有反应,起鸡皮疙瘩。
原来,我不是讨厌二姐,我是羡慕二姐,嫉妒二姐,50多岁了,还能跟老妈撒娇。
母女关系要有多融洽,女儿50多岁了还会向母亲撒娇呢?母女关系要有多美好,86岁的老妈才会纵容50多岁的女儿一首向她撒娇呢?
幸福,就在女儿向母亲那一声发嗲的撒娇里吧,母亲需要被重用,女儿需要精神的寄托。
每一个母亲,都曾经是女儿的精神寄托。虽然我是个叛逆的女儿,但在心里,我的精神寄托依然是母亲。
睡梦中那一声撒娇,解密了我心底多年的渴望,我一首想向二姐这样,肆无忌惮地跟母亲撒娇的,只是,是什么,阻拦了我多年的渴望呢?
天亮了,客厅里热闹起来。许先生起来了,在卫生间里洗漱,脸上涂抹了白色的泡沫。
他在用剃须刀刮胡子,他见我披头散发地从健身房出来,要进卫生间,就说:“这房子看来还是小了,等将来搬到新房子,房间就大了,够局了。”
我说:“早啊。”
许先生回应我:“早!”然后他咕咚一声,把什么东西咽进肚子。
我忍着笑,走进厨房,用洗菜的池子洗手。
客厅里,许夫人和老夫人都己经不在沙发上了,两人也没在各自的房间里。
原来两人去南阳台了,站在阳台里,向下望着,一边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
我也透过窗子向楼下望去,呀,树丛里白花花的一片,莫非是杏花开了。
一夜之间,昨天的春雨就像玉露一样,把杏树给浇得开花了。
二姐也从沙发上睡醒了,她站在客厅里,摇晃着腰,苦着脸对我说:“在沙发上睡得腰疼。”
许先生正好从卫生间出来,听到二姐的话,眼睛向二姐的腰丢了一眼,说:“你还长腰了?我以为你那是铁桶呢。”
二姐用手里的枕巾去抽许先生,许先生一闪身,躲开了。
做早饭的时候,老夫人撑着助步器踱到厨房,问我:“家里还有鱼了吗?”
我说:“还有几条鱼干,鲜鱼没了。”
老夫人说:“小娟想吃鱼了,看来呀,这个孩子是馋鱼了,不吃这根鱼,这个孩子就不会生下来的。”
老夫人嘴里念叨着,转身去找许先生了。
许先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茶呢,手里拿着手机在刷新闻,不时地跟许夫人说几句各地防疫的消息。
许夫人在客厅里缓缓地踱步,脸色淡然,全然看不出夜里脆弱的模样。
老夫人去了客厅:“海生呢,你不是单元长吗,你给我买条鱼去,现在就去,别摆弄手机。”
许先生看了许夫人一眼:“娟,你馋鱼了?”
许夫人有些不好意思,说:“不吃鱼,也行。”
许先生笑了,说:“等我啊,让你看看你的爷们,是怎么弄到鱼的。”
许先生站在玄关换衣服,穿上全套的工作服,换上球鞋,推门出去了。
不一会儿,他推门回来了,手里提着两根冻鱼,他把鱼高高地提到空中,对客厅里的几个女人说:
“咋样?我是不是孙悟空,会72变?”
许夫人看到鱼,舔着嘴唇,笑了。她说:“封你做二郎神,比孙悟空多了一变。”
许先生却不领情,他勾起食指,飞快地在许夫人的鼻子上刮了一下,说:“我不做二郎神,还得听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的话,我就做孙悟空,敢大闹天宫的孙悟空。”
许夫人笑了,回身招呼我:“红姐,你把鱼放到微波炉里解冻,煎一下。”
许夫人问许先生:“在哪变出来的鱼?”
许先生笑了,小声地说:“跟曹大爷要的。”
许夫人是真的馋鱼了。封印之前买的鱼,三天前就吃没了。每次买鱼,许夫人不让买太多的,够两天三天吃的,就行了。
要是买多了,冰箱里的鱼超过七天,她就觉得不新鲜了。这次封印之前,许先生到超市采购食物,只买了三天的鱼,三天的鱼后来我分六天做的,也吃没了。
许夫人从小在江边长大,从小吃鲫鱼,天天吃,不腻,一天不吃就会想。
她跟老夫人一样,老夫人是一天不吃排骨炖豆角就五脊六兽,好像没吃饭一样,这婆媳俩真是绝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