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岁的许老夫人住院己经十来天,明天就要出院。需要雇一个白班的保姆。
许先生想雇陈姑娘回家照顾老夫人。
许家和陈姑娘家以前住在同一个平房区。
据许先生自己的讲述,说他有一次不知道怎么就得罪了陈姑娘,可能是薅陈姑娘头发了,也可能是把陈姑娘推倒,总之,陈姑娘就抹开了眼泪蒿子,哇哇大哭,回家找三个哥哥告状了。
陈姑娘的三个哥哥就把小许同学堵在胡同里,胖揍了一顿。
仨打一,小许同学双拳难敌六手,恶虎还怕群狼,他吃亏了。说白了就是没打过。
回家一照镜子,艾玛,挂彩了,眼眶青了一块,嘴角红肿了一块,鼻子还被打出血,对了,胸口还疼了好几天,肚子也被踹了好几脚——
他那要尖儿的心呢,哪能咽下这口窝囊气?这亏可不能吃,势必血债要用血来还。
于是,他从邻居那里借来点柴油(猜测可能是偷的,不是借的。邻居家有养拖拉机的,那时柴油便宜,就都用柴油)。
大概是一塑料桶吧。小许同学拿回一塑料桶柴油,不敢往屋里拿,就藏到外面厕所旁边的柴火垛里。
要去打架了,小许同学很兴奋,掰着手指头数时间,盼着天快点黑,他好去——杀人是没那胆子,但放火他还是有的。
终于熬到天黑,终于等到家人都睡下,房里的灯也都闭了,他听听西下鼾声起,人们都睡熟,他悄悄儿地起来,蹑手蹑脚地开了门,从房里走出来。
他脚步轻快地走到柴火垛旁,伸手从柴火底下摸出那一塑料桶的柴油。
可一摸兜里,艾玛,空的,火柴没了。
原来,他早就在兜里藏了一盒火柴。但那天偏巧不巧,老妈做饭没火柴了——
那时候做饭是烧大锅,用柴火和煤,做一顿饭费老鼻子劲了,哪像现在一插电就可以做饭,一点煤气就来火。
许先生想起傍晚时把火柴给了老妈,就忘记收回来。他急忙趁黑又返回房里,摸进厨房拿火柴。摸到火柴,就赶紧出了房门,来到柴火垛,拎起一塑料桶的柴油,翻墙跳出了院子。
为啥翻墙呢?院门被铁栓插上了,打开铁栓动静不小,怕惊动房里的老娘,他就翻墙跳出院子,摸黑去了老陈家。
老陈家院里有个高高的柴禾垛,他跳进陈家院子,把柴油泼到了柴火垛上,伸手把火柴从兜里摸出来,“刺啦”划着一根火柴,往柴火垛上一扔——
正这个时候,身后想起了一声断喝:“小犊子你干啥呢?”
这一声喊,是小许同学的大哥大许。
大许半夜上厕所,发现老弟鬼鬼祟祟地进厨房拿火柴,他尾随出去,发现老弟提着一塑料桶的东西去了老陈家……
大哥一拳就把小许同学揍倒,但小许同学手里的火柴也点燃了老陈家的柴火垛。火苗子就嗖嗖地蹿了起来。
大哥开始喊救火。
一胡同子的人都起来救火,有人跑到附近的工厂,用收发室的电话给消防打电话。
那时候没有手机,电话也不常见,只有工厂里才有那么一两台固定电话。
很快水车来了——
幸亏那晚没有风,也幸亏大哥救火及时。老陈家的柴禾垛烧光了,连带着半个仓子烧塌,但正房咋地没咋地,没烧着。
过后,老陈家要感谢许家哥俩救火。小许同学当时己经烧伤,因为他看大哥不要命地救火,被火光包围,他就冲进火里救大哥,结果他手上沾了柴油,火就引到他身上——他被烧伤。
但陈家很快发现事情蹊跷,老许家哥俩咋知道老陈家着火了呢?
还有,家里的火是怎么着起来的?有人故意放火吧!就把目光都对准了昨天傍晚被陈家哥仨胖揍一顿的小许同学身上。
小许同学低垂着脑袋,觉得挨一顿打是轻的,估计这次是要被扔局子里了。
消防要调查失火原因,陈姑娘的父亲把事情压下了,说自己孩子把柴油放到柴火垛旁边,不小心把烟头扔上了,就着火了。
陈姑娘的父亲认为小孩子打架,不能报官。万一许家老儿子留了案底,不是把孩子的一生都毁了吗?陈姑娘的三个哥哥气不过,非要把许家老疙瘩送派出所。
陈姑娘的父亲说,送啥派出所啊,没看他救火都烧伤了吗,快送医院吧!
陈家就放了小许同学。
许家都很感激陈家。每年秋天,小许同学都给陈家打一院子的柴禾。后来许家搬走了,打柴禾这事才告一段落。
随着时间的推移,陈家三个哥哥相继结婚,许先生都代表父母去随礼,酒席上见过陈姑娘。虽然没说话,但互相都记住了对方长大的模样。
再后来在大街上见过两次,远远地看见了,也没说话。
还有一次在火车上,许先生出差,碰到了隔着几个座位坐着看书的陈姑娘。
许先生当时跟同坐的三个人玩扑克赢钱的,看到陈姑娘,想打招呼了,可玩牌玩红眼了,等下车时才想起陈姑娘,陈姑娘己经不见了。
这些年,陈姑娘变化很大,己经不是当年那个动不动就抹眼泪蒿子的黄毛丫头。
许先生呢,也基本不打架了,当年为了遮盖烧伤并且在小兄弟面前逞能而纹的那些纹身,己经被他的长袖衬衫裹住。
但他没有忘记陈家对他的宽恕。
这次许先生在医院护工站遇到陈姑娘,开始还没太敢认,后来看到陈姑娘胸口佩戴的胸牌上的名字,知道自己没认错人,就跟陈姑娘说:“你还认识我吗?以前咱两家住邻居——”
陈姑娘笑:“你化成灰我都认识你,你放火差点烧了我家房子——”
许先生不好意思地笑:“小时候不懂事,净作人了,这么多年,你都干啥去了,成家了吧?我叔我婶都好吗?你咋在这儿当护工?”
陈姑娘简单说了几句,父母有病,她照顾父母,耽误了婚事。
许先生觉得陈姑娘挺可怜,就让陈姑娘护理老夫人,并多给了陈姑娘护理费。
许先生当然没跟妻子讲,他还曾经请陈姑娘去咖啡屋喝咖啡。
当然,我也不能嘚瑟地把两人喝咖啡的事情告诉许夫人,那不是火上浇油吗?
他还想着等老妈病愈出院,就雇陈姑娘到家里,照顾老妈的后半生。
老夫人听完,沉默无语,但脸色缓和了。
许夫人听完,半晌无话。房间里忽然静了下来。
我在卫生间里洗好衣服,晾在晾衣杆上。
病房内的乾坤己定,陈姑娘肯定是要到许家做保姆。那我也就不用等待一周的时间,也许明后天,我就要下户回家。
在许家做保姆就这么结束了?
我知道早晚要结束,就是没想到结束得这么快!
我稳定了一下情绪,把伤感咽回去,把惆怅从马桶里冲下去。我己经是一个五十出头的女人了,要学着去做一个理智的女人。
虽然我的心一首困在30岁的芳华里。(这句话,有过抑郁的女人都会懂的。)
应该没有什么要跟许家交接的,我离开时,许家把这个月的工资结清就可以。
做保姆工作就这么简单,不像当年我做记者,需要把有些文件交给主任,需要把跟踪报道的案件交给后来的记者,需要把一些广告交给广告部主任,还需要跟同事话别。
我正准备推门出去。
但就在这时,许夫人突然说话:“我不同意陈姑娘到家里做保姆!”
许夫人的声音虽然轻,但像一枚小小的秤砣,压千斤。
许先生突然就毫无征兆地炸毛,提高了嗓门吼起来。
“为啥?娟儿我不是说你,你咋这么多事呢?你就是吃醋了!你前夫这阵子没少借着看住院亲戚的事跟你套近乎吧?我吃醋了吗?我找茬了吗?我没有吧——
“我都学着宽宏大量了,你咋就不能学学我,宽宏大量点,接受陈姑娘呢?妈在跟前呢,我说得对不对,你让妈给咱俩评评理。”
老夫人敷衍着:“我不给你们评理,你们俩要是吵架,到一边拉吵去,吵出个结果,再回来跟我说。”
许夫人忽然站了起来:“既然你都决定了,你还跟我谈啥?”
许夫人看来是生气了,声音很硬。
许先生一见许夫人生气,炸开的毛就略微收敛了一些。
“小娟儿,我也没说就决定用陈姑娘,红姐不是不能干吗,翠花表姐又不能用,那我不用陈姑娘用谁?再说陈姑娘是最好的人选。”
许夫人己经走到门口,她回身冲许先生丢下一句话:“那你就去找陈姑娘谈吧,她要是愿意来,我没意见!”
“嘭地”一声,许夫人摔上门走了。
病房里瞬间安静极了,窗外的一声鸟叫都听得极为真切。
许先生见妻子走了,就安慰老夫人:“妈,你看小娟这臭脾气,能不能过了?不过就散,我还怕她咋的?三句不来就炸庙儿,甩脸子给谁看呢?
“这老娘们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她摔门冲我,可不是冲你呀,你老人家可别多心!”
老夫人想了想:“陈姑娘的事咋办呢?要我说,我跟你媳妇一个想法,不能雇她做保姆,多委屈人家姑娘啊,伺候我一个半瘫子。”
许先生眼睛立起来:“委屈啥呀?她在医院护理病人才委屈呢,这一天天的,伺候啥病人都有,还接屎接尿的,病人态度有几个像妈你这样好的呀?都嘿乎地呲打她,不拿她当人——
“到咱家就做做饭,收拾收拾房间,有吃的有住的,我把我的健身房收拾出来,让陈老妹住在那,你看行吗?”
老夫人半天无话,她叹息一声:“你媳妇要是没意见,我就没意见。”
许先生乐颠颠地走了,估计是去找陈姑娘。
我也从卫生间出来,想跟老夫人说说话。
老夫人抬起浑浊的目光望着我:“红啊,要是你晚上再来给我做顿饭,我就不雇人了。”
我没点头,也没摇头。面对老夫人那张苍老的面容,我说不出拒绝的话。
老夫人长长地叹口气:“哎,人老了,就没啥用了,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给儿子添乱呢——”
我心里不好受。
人都有老的一天,有幸能活到老夫人85岁高寿的人,都是幸运的,但老人的心里却没有几个人能读懂他们的寂寞和孤独。
我刚要劝解老人几句,房门突然开了,许先生匆匆进来。
他这么快就和陈姑娘谈好了?按时间推算,他应该还没到护工站呢。
许先生冲我走过来,剃得锃亮的光头有点耀眼:“姐,有时间吗?”
我有点愣怔:“啥事?”
许先生抬手挠挠光头:“陪我走一趟呗,去找陈护工。”
我不解,许先生去找陈护工还用我陪吗?护工站他早就去得熟门熟路。
正犹豫的时候,只听许先生说:“我一个人去找小陈,小娟就会把我想歪歪,姐你陪我去,她肯定就不往歪了想。”
原来如此。
去护工站的路上,许先生低声地说:“姐,谢谢你。”
许先生的话把我弄愣了,谢我啥?谢我辞职不干保姆,陈姑娘才有机会到许家做保姆?
许先生说:“你幸亏没跟小娟说,那个醋坛子要是踢翻了,能作死人呢!”
哦,许先生说的是他和陈姑娘在咖啡屋喝咖啡的事。
我禁不住说:“那你还和陈姑娘去喝咖啡。”
许先生连忙制止我,又前后左右看看:“姐你小点声,医院都是她的耳目,整不好传到她耳朵里,我就完了!”
看到许先生一个大老爷们谨慎的模样,我忍不住笑:“你这么怕她,还出去得瑟?”
许先生连忙板起脸:“姐你还不信我?我真没得瑟。我要是真得瑟了,还把人家弄到我家里做保姆?我早就金屋藏娇了。”
许先生说完,有点心虚地左右查看,还一个劲地跟走廊里来往的医生护士点头。
人家医生护士都不认识他,他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一抬头,迎面碰到个年轻的女医生,穿着白大褂,冷眼盯着他。
许先生一愣,随即满脸堆笑:“小雅,没跟着你老师啊?”
小雅淡淡地回应:“我老师开会去了。”
许先生随意地问:“开啥会啊?”
小雅说:“我老师没跟你说吗?上次要去省城开会,因为你家大娘住院,老师就没去,这次大娘要出院了,院里要派我老师去。”
小雅匆匆地走了。
我对许先生说:“你媳妇对你真好。”
许先生却说:“我对她也没差过事儿,这些年外面的狂风乱蝶我都挡住了,我为她守身如玉——”
许先生的话把我逗笑。这对活宝夫妻,一个比一个是醋坛子,一个比一个在乎对方。
我发现许先生说话的时候,不时地揉揉右手腕子。我问他怎么了,他说陪客户打保龄球,把手腕子拗了。
我们说话的功夫,己经来到护工站。里面却空无一人,陈姑娘没在房里。
许先生拿出手机要给陈姑娘打电话,忽然一个护工匆匆跑来,很着急的模样,看见我和许先生,急忙问:“看见陈姑娘了吗?她的病人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