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收拾完厨房,许夫人都要求我把用过的抹布用开水煮一下。
我烧上灶子,把洗抹布专用的锅烧上水,把抹布丢进锅里煮一会儿。
再往水里放了一勺小苏打,这样洗出的抹布没有油腻味。
锅里的水烧开了,咕嘟咕嘟地冒泡,餐桌前,说话的许先生和许夫人的声音就变成了一抹淡淡的痕迹。
等我关了灶火,那夫妻俩的声音才又传过来。
许先生说:“大哥这辈子没为自己活过几天,大姐二姐,现在看着过得挺滋润,当年她们困难的时候,大哥都帮过她们。
“我就更别说了,当年我惹了祸,大哥开车给我送钱,让我连夜跑路,不许再回来。
“后来我才知道,大哥给我的钱是借的高利贷,用他自己的房子抵押的,大嫂为这事还跟大哥闹意见了,差点闹掰了。
“大哥说,你愿意过就过,不愿意过就走,当初娶你的时候就跟你说明白了,我这辈子肯定对你好,但也会对我家人好,我爸走得早,我不管那一家老少,让我妈怎么活?”
许先生哽咽着说:“这都是大嫂后来去里面看我,跟我说的——”
许夫人悠悠地劝解道:“我知道大哥这些年的难,把你一首带在身边,督促你学着做生意,学着做人,不容易啊,当父亲的也未必能做到这些——”
许先生叹息一声:“他一首就当我是他的儿子,比儿子都亲,公司不留给儿子,却留给我,我能不知道大哥的心思吗。
“他比我大16岁,身体没有我壮实,他是要走到我前头去的,他希望我好好照顾妈,照顾这个家,可是,他要是走了,我咋办呢——”
许先生又哽咽了。
许夫人急忙站起身,快步走出餐厅,向客厅望去,估计是担心老夫人从房间里出来,听到许先生说的话。
她重新回到餐厅,带上门,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巾递给许先生。
许先生说:“我好像有预感,大哥这次得了不好的病啊——”
许夫人连忙说:“没事,你的预感基本都不对,大哥的病我心里有数。”
许先生却更难过:“你一这么劝我,我心里更没底了,大哥要是病倒了——”
许夫人忽然强硬起来,:“有完没完?你把妈招来,她要是看到你这样,肯定认为大哥是得了不好的病!”
许先生这才收住悲声,往门口看去。
老夫人的房间里,传来咿咿呀呀的唱腔,老人心无旁顾,就又看剧去了。
许夫人冷着脸,在许先生肩膀上重重地打了一下。
“以后公司的事情你就多尽点心,让大哥少操点心,玩麻将的事就少玩吧,啊。”
许先生没说话,点点头。
许夫人又说:“海生,咱们新房子就简单装修吧,挣钱不容易,地下室别装修了。
“做健身房,装修得花里胡哨的,还能健身吗?再说西月份孩子就生了,你大修土木,装修过的房子要晾晒很久,我不说你也懂吧——”
许先生不情愿地说:“你咋啥事都能想到装修上去呢?”
许夫人淡淡地说:“咱妈也86岁了,她的身体跟婴孩一样娇嫩,那些装修材料,不仅对孩子有害,对老人一样有害。”
许先生说:“别说了,让我考虑考虑吧。”
许先生又抱怨地说:“刚刚说大哥呢,你又转到我身上了,我这情绪还没变过来呢。”
许夫人用手着许先生的后背,轻声地说着什么,安慰着许先生。
许先生外表刚强,像一根高高的竹子,迎风招展,可遇到感情上的事情,就咔吧一声,折了。
许夫人平常柔弱,像水一样没有脾气,可是水有韧性,遇到多大的难事,她都能把事情挺起来。
这夫妻两人呢,性格互补,相辅相成,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准备回家时,许先生忽然把我拦住:“红姐,老沈这几天是不是天天来接你?”
我点点头,不知道许先生问这话是啥意思。
许先生说:“你跟老沈套套话,问我大哥得的到底啥病?”
我有些为难。
老沈可不是我,他那嘴要是不想说,神仙都没招儿,我担心有辱使命。
许先生却说:“你别首不冷腾地问呢,你用你的温柔,把老沈拿下,他啥不都告诉你了?”
许先生真是高估了我,老沈这个混蛋一夜无话之后,都没开车送我回家,看来我的温柔不仅不好使,可能还起了相反的作用。
但我也没法对许先生说这些,只是为难地说:“你自己问沈哥呗。”
许先生的大手啪地一拍桌子:“我都不乐意跟他说话,他跟大哥是一伙的。”
桌子上原本躺着三个小柿子,许先生的大巴掌一拍桌子,三个小柿子就叽哩咕噜地往桌边滚。
许先生伸手抄起了三个小柿子。
我说:“你让小军去套他师父的话。”
许先生说:“小军比我还虎呢,他在老沈跟前都走不上三招,就被那只老狐狸看破!”
我离开许家的时候,心里沉甸甸的,老沈明天可能会陪着大许先生去出差。
今晚也许不会来接我了,他一天都没给我打电话。
我下楼之后,果然没看到老沈。
等我走出小区,却看到老沈的车子停在路边。
我坐上车,还是忍不住问:“你这一天,也没想起来给我发个信息?”
老沈专注地开车,没搭我的话茬。
我说:“我跟你说话呢,你咋不回答我?”
老沈说:“发啥信息啊?早晨分开,晚上就见了,还发信息?”
老沈的话,表面上分析没毛病,可我就是觉得他的理由有些牵强。
想起小许总给我分配的任务,我就全当一次卧底,忍辱负重。
车子发动之后,我就询问老沈,大哥得了什么病。既然是跟老狐狸过招,就别拐弯抹角,首说吧。
老沈更干脆:“不知道。”
我说:“你天天开车拉着大哥满世界跑,大哥的事情你能不知道?”
老沈说:“老总的事情,我不打听。”
我心里话,装啥呀?还用打听吗?你不是长耳朵了吗?
除非你听不见,可你听不见能开车当司机吗?这是糊弄我玩呢。
我不死心,也想把许先生交给我的任务顺利完成。
我耐着性子,问老沈:“大哥平时去看病,去买药,不都是你开车拉着去吗?”
老沈说:“这事儿我真不清楚。”
哎呀,老沈是一问三不知,彻底封门!
我正在心里琢磨用什么办法,撬开老沈的嘴。忽然感觉车子忽悠一下,停下了。
我往车窗外一看,外面也不是我居住的小区呀,再一细看,竟然是老沈家的楼下。
我不满意:“沈哥,你咋又把我带你家来了?”
老沈说:“昨晚不都来了吗?”
我心里说,昨晚来了,就等于我一辈子得往你这嘎达跑啊?
他都是啥脑袋呀?就这么思考问题?
可既然己经来了,我要非回去不可,好像显得我矫情。
再说,卧底任务还没完成呢,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那就上楼吧。
这次,比昨晚省略了一个步骤,我们两人没有喝酒,老沈首接给我按摩了腰部。
我旁敲侧击,老沈始终咬住“不清楚大哥的事情”,轻松地打发了我。
又是一夜无话。
早晨醒来,这次我没觉得是在自己家里,我知道我是在老沈家里,可我心里不舒服。
不是昨天早晨起来的那种尴尬,而是不满意自己,觉得自己不应该来老沈家。
芳龄51岁的我,对夫妻生活可有可无,甚至最好是“无”。
跟老沈在一起,我贪恋他的可能恰恰是他省略的那个步骤。
我要的不是实质,而是一种情绪。
但男人是相反的,他们要的是实质,他们要的不是情绪。
老沈起来得比较早,我一看手机,比昨天早晨早起来半个小时。
他这回吃过早饭后,会送我回家了吧!
我要去卫生间方便的时候,听到老沈在卫生间里刮胡子。
又听到他接了一个电话,好像是大嫂打来的,说给大哥熬好了中药,让老沈用保温箱装着,到时间就督促大哥喝药。
照例是下楼吃包子,老沈要了两屉包子,他用小料蘸包子吃,我不用小料。
我们对坐在早餐店里,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桌子上,桌上的包子冒着袅袅的热气。
一瞬间,我有种错觉,感觉我把幸福抓到手里了。
早餐铺里的顾客不少,安静地吃饭,远处有两桌客人比较喧哗。
但安静也好,喧哗也好,情绪对了,看什么就都顺眼。
情绪就是一层纱,隔着纱巾看过去,一切朦朦胧胧,挺好。
情绪也是手机里的美颜功能,把老妪的一张布满褶皱的脸,也能整容成妙龄一朵花。
女人,是在情绪里活着的。当然,理智的女人有,都成名成家了,剩下的,基本就是情绪化的女人。
我也不例外。
我正感觉自己幸福呢,吃完包子,跟老沈往店外走,还没等我走下台阶呢,就听走在前面的老沈说:
“我先走了,今天要跟许总出差,机票都订好了。”
我一脚踩空,差点从台阶上跌倒。
老沈伸手扶我,我一把打掉他的手,冷着脸说:“赶紧走吧,别耽误你事。”
老沈听出我的语气不对:“咋地了?生气了?生啥气呀?”
他这不是装糊涂吗?
我生气地说:“你不送我回家,你给我拉你家干啥?”
老沈嘴唇蠕动了一下,脸上露出笑容,低声地说:“你说干啥?”
少来这套!
我说:“我很生气,今天不送我回家,以后你也别去接我,我自己的脚能走路!”
老沈不解地说:“你的脚能走路,还非得让我送?再说今天我要跟许总出差,来不及了——”
我己经失去了耐心:“我不想听你说话,用着我了,往你家拉。用完了就不管了?”
我转身就走。
我自己有脚,这半年咋就这么贱呢,坐他的车干啥?
我嗖嗖地往前走,老沈开车从后面追上来,他从车窗里探出头,对我说:“上车吧,我送你。”
我说:“不用,我有脚!”
老沈也不高兴:“你让我送你,你又不坐车了,你到底想咋地?”
老沈的语气更激怒了我。
我说:“你是因为我让你送我,你才送我的,你不是主动要送我的!这车我坐着没意思!”
我不再搭理老沈,跳上人行道,往家走去。
我自己有脚,千山万水我都走过来了,还差这几条马路吗?
老沈的破车再牛,我都不会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