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先生进门的时候,我己经做完两个菜。素炒芹菜,豆角扣肉。
许先生在玄关处换鞋,一进门,就大呼小叫。“妈,做豆角扣肉了?在门外都闻到,老香了。”
许先生说话,特别富有感彩。
老夫人背对着厨房门,坐在餐桌前,她耳朵背,问我:“我老儿子说啥?”
我笑了:“他说闻到扣肉的香味。”
老夫人脸上露出笑容,吩咐我:“端出来吧,注意,要倒扣过来。”
我在饭店吃过梅菜扣肉,吃豆角扣肉还是第一次。
之前,我不会做这道菜,是老夫人教给我的。从冰箱里拿出一块五花肉,是冻的,老夫人让我放到微波炉里化开,再放到锅里煮熟。
熟肉捞出来,我以为要切片,老夫人却让我用油炸。
于是我开炸。炸到金黄,捞出,切成片,长方形的片,略厚。再用生抽老抽料酒等各种调料拌匀。
豆角在锅里生炒,炒到颜色碧绿时盛出,倒在扣肉的大海碗里,再一起放到笼屉里蒸。
许先生进门,我闭火,将大海碗里的豆角扣肉,倒扣进一只蓝边盘子里,天呢,色泽金黄的豆角扣肉就新鲜出炉。
许先生走进厨房,趁老夫人没看见,伸手从盘子里摸了一块肉放到嘴里。
老夫人眼角瞟到了,她嗔怪地呵斥许先生:“没个正形,洗手去!”
老夫人端详儿子的神情,画面很温馨。
甭管是前保姆翠花表姐,还是我这个新来的保姆,都不如儿子陪在老人身边,能慰藉老人的心。
但儿女有自己的事业,就像老鹰养大了小鹰,翅膀长硬就得让他们离家飞出去,飞出自己的一条路。
谁对谁的陪伴,都是短暂的。老人想通了,就跟儿女拉开距离,各自安好。否则就是一声叹息,一地鸡毛。
吃饭时,许先生把豆角扣肉冲着他一侧的盘子吃空了,。
要是许夫人在家,不定怎么用白眼仁翻棱许先生呢,兴许还会生气地用筷子打落许先生的筷子。
许夫人不让许先生吃肥肉,说胆固醇高,对他身体不利。
吃饭时,老夫人问儿子:“昨晚在洮南睡的?”
许先生嗯了一声:“可不咋地,一首喝到半夜,不让走,就在酒店玩了会儿麻将,你说我哥整来的这伙外地客户,贼能玩,这我要不是过去江湖底子厚点,真整不过他们——”
老夫人淡淡地问:“小娟也去了?”
许先生愣了下神儿:“她不是值班吗?”
老夫人垂下目光吃饭:“哦,我以为她也去了。”
许先生抬起眼睫毛,两只狡黠的眸子打量对面的老夫人:“妈,小娟昨晚没给你打过电话?”
老夫人用筷子夹了一根芹菜,放到嘴里吮,吮了一会儿,拿出来,放到旁边备用的盘子里。
原来,老夫人不是不爱吃芹菜,是牙齿咬不动芹菜。
老夫人抬眼看着许先生:“你不说我还忘了,她给我打过电话,好像说值班,我没太听清。”
许先生的眼睫毛特别长,他心情好时,眼睫毛下的两只眸子就显得特别秀气,温顺得像乖乖的小兔子,心情不好时,两只眸子里隐隐地透着一股戾气。
这天中午,许先生陪着老夫人吃完饭,他才撂下筷子,破天荒地没有去睡午觉,到客厅去喝茶,喝了老夫人泡的玫瑰茶。
一个大男人,那蒲扇大的手捏着老夫人泡的小巧的玫瑰茶杯,想想都觉得好玩。
我要辞职的心情本来是有点伤感的,但看到许先生今天中午的种种表现,觉得又滑稽又别有深意。
许先生是特意回来陪老夫人说话的。
我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想,是在许先生没午睡前我去跟他辞职,还是等许先生午睡之后,他上班之前跟他辞职呢?
每天中午,我十二点半下班,离开时,许先生也许还在午睡。
迟疑了一下,我还是向客厅走去,在许先生没睡前跟他辞职。
刚走到厨房门口,就听到客厅里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是老夫人和许先生谈到了翠花。
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不想打扰母子二人的谈话。
只听老夫人说:“——她当初到城里是扑奔我来的,在城里她没一个亲戚,只有我这个姨,你说我们不帮她,谁帮她?”
许先生轻声地:“妈说得有道理——”
看来是老夫人要亲自上阵,跟许先生谈论我的去留问题和翠花的上户问题,那就不用我跟许先生辞职了?
本想从厨房门口离开,但好奇心又让我忍不住停住脚步,这也是有关我的去留问题的谈话。
只听老夫人咳嗽两声:“扣肉咸了,一吃咸的,我的嗓子就发紧,就想咳嗽。”
许先生忙说:“喝口水润润,待会儿我叮嘱她以后把菜做得淡点。”
老夫人说:“不赖她,是我让她照你口味做的,肉淡了你该不爱吃了——”
许先生轻声地说了什么,我没听清。老夫人因为耳背,她说话很大声,怕别人听不见。
只听老夫人又说:“翠花把家里的鸡蛋小米,都给我往这搬,种地时特意不上化肥,就为了让我吃一口地道的小米粥,做人呢,得讲一个情字。”
许先生:“是得有人情——”
老夫人:“这就对了,我们得帮她,不能眼看着她没活儿干。”
许先生:“妈,我听明白你的意思,这一半天,我就给表姐找个活儿。”
客厅里,传来老夫人不高兴的声音:“咱家里现成的活儿,还去外面找啥?我在家也需要个伴儿,她正好陪我唠唠嗑——”
许先生轻声慢语:“以后我尽量中午回来陪你吃饭,陪你唠嗑,咋样,你老儿子够意思吧?
“你说说我大哥,多长时间也不来家一趟,上个礼拜天说来家里吃饭,一首到现在也没来,我和我哥比,谁对你好,妈,你就说我和我哥比,谁对你好!”
我被许先生的话差点逗乐。
我有点明白了,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翠花再进入他家,他东拉西扯,把老夫人哄得笑起来:“你哥呀,哪有你好?”
许先生说:“你老儿子这么好,你就不能为难你老儿子,是不是?”
老夫人不悦:“哦,你在这嘎达等我呢?翠花人多好啊,你们咋都烦她?咱家里这么大房子,你们两口子又经常不回来,咋就搁不下她?”
许先生说:“妈,你老心里真不知道假不知道?去年我给她在工地找个做饭的活儿,管吃管住,工资比保姆还高,半个月没见,她都吃胖了一圈,后来咋从工地走的,你知道吗?”
老夫人说:“翠花说她不愿意干了,想我,就想来伺候我——”
许先生半天没说话,客厅传来倒茶水的声音。
老夫人催促:“到底咋回事?你倒是说呀?”
许先生喝了口水:“妈,这可是你让我说的,别我说完你又说我埋汰她。”
老夫人问:“到底咋了?”
许先生说:“别提了,工地不是有工头吗,有瓦工力工吗?那些人的家属也在工地上找点轻巧活儿干,翠花到处传瞎话,说谁跟谁有一腿,弄得乌烟瘴气,领导就把她开了,要不是因为看我介绍去的,人家几个老娘们还要挠她呢!”
老夫人诧异地问:“她都说谁跟谁啊?兴许他们真有事呢。”
许先生笑了:“我的老妈呀,有事就更不能说了,那不是闲得没事找抽吗?工地上的事复杂着呢。妈,你这事儿别管了,我保证尽快给我表姐找个活儿,咋样?”
老夫人嘟囔一句:“肯定是小娟跟你说啥了,要不你咋对你表姐这么大意见?”
许先生提高了声音:“我们两口子都好几天没见面,上哪唠嗑去?我忙我的工程,她忙她的病人,今天上省里,明天跑乡下,人家心里哪有地方装你的宝贝外甥女?”
随即,许先生又说:“小祖宗放暑假,马上就回来,他一回来,家里哪有地方?老妈你就放心吧,我表姐工作的事儿我肯定安排!”
客厅里的谈话就此结束,许先生在沙发上睡他的午觉。老夫人轱辘轱辘她的助步器,回她自己房间。
我关上厨房门,静静地擦抹灶台。
这样的时光恬淡而悠闲,我就像在自己家的厨房里轻松地干活,倒一杯开水,在一旁放凉。
将厨房擦得锃亮,坐在椅子上,啜一口凉白开,心情异常柔软。
房间里的热也不显得那么煎熬,反倒让我有机会静静地聆听自己身体的声音,汗水细密地流过略显干涩的肌肤,对身体也是一种疗愈吧?
门开了,许先生走进来,诧异地问:“这厨房关门可真热,姐你咋不开门呢?”
我继续干活:“怕洗碗的声音打扰你睡午觉。”
许先生笑了,脸上忽然闪现一点少年的顽皮来。“翠花的事我解决了,姐你就甭管她,放心在我家干吧。”
许先生似乎己经知道老夫人劝我辞职的事。
我有些为难:“我担心大娘心里过不去——”
许先生笑:“你就当我妈是小孩,凡事让着点她。对了,以后做菜淡点,可我妈的口味。”
许先生提到老夫人,不再说母亲,而是说我妈,看来雇主和保姆之间的关系拉近了。
这是件好事,不远不近的距离,刚刚适合工作。
老夫人很有意思,再没跟我说翠花的事,更没提我辞职的事,就像这件事己经过去了,或者说,根本没有发生。
不过,第二天我给老夫人洗头时,老夫人接了个电话,电话里传出翠花的大嗓门。
翠花说她换了新雇主,给一个70多岁的老爷子做保姆,吃住都在老人家里,老爷子一个月给翠花2500元的工资。
我看见老夫人的脸上浮现一抹安心的笑意。“海生还真给翠花找了份工作——”
中午,许先生果然信守跟老夫人的承诺,回来吃午饭。
他走进厨房,先把一个盒子递给我:“看看好不好使。”
坐在餐桌前的老夫人看着纸盒子,很好奇。盒子上写着迷你型电风扇。
我把电风扇从盒子里拿出来,插上电,电风扇就摇头摆尾地吹送出一缕缕轻盈的风。
老夫人诧异地问:“海生你买这玩意嘎哈?咱家也不热。”
许先生笑了:“我的老妈呀,厨房门关上就赶上蒸笼了。”
随即,许先生对我说:“小娟在医院超市买的,说挺好用。”
许先生做事有分寸。有时听他说话,似乎不太靠谱,但跟他打交道,就发现这人办事一丝不苟,不打半点折扣。
他给翠花表姐找到了新工作,又买了电风扇让我这个新保姆安心工作,却不说自己买的电风扇,说是许夫人买的。
就算是许夫人买的,也是许先生对许夫人说厨房闷热的。
这个许先生,挺有意思。我有点好奇,当初他是怎么追上许夫人的?我还真有点想念八卦的翠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