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夫人开车带着老夫人和我去了布料店。
许夫人的很多衣服都是到店里买布料,到裁缝店定做的。
店员见我搀扶着老夫人进店,就请老夫人坐到椅子上。
不过,老夫人对于面料的挑选也很有兴致,她让我搀扶她去挑选布料。
店里的布料摆在货架上,一匹一匹的布料,像我家的书摆在书架里一样,很醒目。五颜六色,绫罗绸缎,看着让人赏心悦目。
老夫人一样样地把布料放到手掌上,揉搓抚摸着,感受着布料的手感。
许夫人选中了一款红色暗花的锦缎,我上去一看价格,妈呀,太贵了。
许夫人却说:“不贵,我妈生日那天穿着大气。”
许夫人喊老夫人去看看那匹红色暗花的锦缎,但老夫人却像没听见似的,手里摸着一款黑色暗花的布料,爱不释手的模样。
我说:“大娘,你儿媳妇让你看看那款红色的。”
老夫人却一动不动,一只手摸着黑色的布料不过瘾,还把另一只手也放到布料上揉搓,不撒手。
老人浑浊的目光里竟然散发着惊喜的神色。
许夫人过来拉老夫人:“妈,黑色的不行,你过生日得穿红色的,喜庆。”
老夫人抬头看看许夫人:“娟儿,我瞅这块黑色的好,我相中了。”
许夫人哄着老夫人:“妈,过生日要穿红色的,别穿黑的了。”
老人想说什么,但薄薄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又紧紧地抿住,没再说话。
她脸上的神色己经不像刚进店时那样欣喜,而是遮上了一层阴影,嘴角西周的皱纹更深了。
老人心情不好了,我安慰她:“大娘,你就听你儿媳妇的吧,你看她多有眼光啊,这款锦缎真好看,摸着也舒服,你儿媳妇对你多好哇,买那么贵的布料给你做衣服——”
老夫人还是无法开心起来,最后买了红色暗花的锦缎,可老夫人却不时地偷眼瞄着货架上最后一匹黑色的布料。
那匹料似乎己经卖掉了一半。
许夫人要给老夫人做的是夹袄,夹裤。裤子选了黑色的锦缎,也没有买老夫人抚摸的那匹布料。
许夫人暗地里跟我嘀咕:“姐,你说我妈啥眼神啊?那个黑颜色太暗了,就是做裤子,也得买亮点的黑色,不能买那么暗的黑色。”
我觉得许夫人说得也有道理。
但老夫人不高兴,蔫蔫的了,没啥精神头。
买衣服做衣服这件事,女人都会按照自己的喜好挑颜色,挑式样。
许夫人给老夫人全权包办了,老夫人心里有点不舒服。因为许夫人挑选的颜色和料子都不是她想要的。
买好布料,许夫人又开车带我们去找裁缝店。
在一家胡同里开着一家不太显眼的裁缝店,牌匾上写着烫金的几个大字:老裁缝店。
我搀扶着老夫人下车,明显地感觉老人的身体沉,脚步迈得也拖沓,不那么有兴致。
许夫人说:“妈,这是老裁缝店,师傅做的衣服可合身儿了。”
年轻的店员请我们坐,又给我们端茶倒水,老夫人却有些不耐烦,说:“给我量尺寸吧。”
店员拿出皮尺给老夫人量尺寸。
量尺寸的时候,婆媳又有分歧了。老夫人想要尺寸宽松一些,许夫人却觉得尺寸宽松就有点像袍子了,老夫人却不想衣服紧绷绷的。
僵持不下时,许夫人就对店员说:“听我的,别听我妈的,我妈老了,糊涂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发现老夫人的嘴角越发地耷拉。
尤其在衣服的式样上,老夫人和许夫人争执起来。
老夫人说:“我要偏襟的。”
偏襟的,就是在腋下系扣子,不是在衣服的中间系扣子。
许夫人说:“妈,偏襟的多老旧啊,跟老古董似的,再说也小气。现在都穿唐装,中间系扣子,这样穿着大气。”
老夫人反驳了儿媳妇一句:“这不是定做吗,我就做一件自己喜欢的样式。”
许夫人说:“妈,你过生日家里人都回来,大哥的公司还要来人,那么多人,你得穿件大气点的衣服。”
老夫人嘟囔一句:“我就喜欢偏襟的,我过生日,又不是他们过生日。”
老夫人平常是个宽容大度的人,但在有些小事情上,她是很执拗的。
每个人都有她很在意的小细节吧。
看着老夫人和许夫人之间的分歧,我渐渐地明白,有些不需要原则的事情,就随老人吧。
不用在乎什么面子不面子的,老人想怎样就怎样,开心就好。
我想劝说许夫人,但我看许夫人那讲原则的面孔,我把想说的话咽下去了。
做保姆的要懂分寸,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说,我不能由着性子乱来。
许夫人此时正在气头上,我说话肯定不好使,再挨许夫人呲打我两句,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正当婆媳两人争执不下时,旁边窝在躺椅上喝茶的一个小老头从椅子上下来,他把手里端着的大茶缸子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对许夫人说:
“你这个儿媳妇当的,一点不会当!明明是给老人买布料定做夹袄,花了不少钱,可你总是拧着她,那你对老人咋好都白扯!”
这老头特有意思,说话干脆利索,像个小秤砣,掷地有声。
他的话把许夫人噎了一下。
他又对愣怔的许夫人说:“当儿媳妇首要一点就是顺着婆婆。买房买地搞投资,你别听你婆婆的,听自己的!给婆婆做衣服做饭,这点小事你就全听婆婆的,不就完了吗?大家不都高兴吗?”
老师傅说话特别有气场,一锤定音的那种。
老师傅又接茬对许夫人说:“老人的身体不能受一点屈了,你还没老,你不懂,老人做衣服,一定要宽松一点,领子要矮点,别做高领了,支楞八翘的,硌下巴。
“偏襟的衣服我倒是头一次听说,那就做吧,既然是定做,你让我盖房子我盖不出来,你让我给房子做衣服,我照样能做!”
老师傅顺手从年轻的店员手里扯过皮尺,开始在老夫人身上量了起来,刷刷刷,那动作那个快,让我眼花缭乱。
他一边量尺寸,嘴里还叨叨叨地念出数字,一旁的店员急忙拿着小本嗖嗖嗖地记下。
实际尺寸多少,放出来多少,什么什么,我都没听懂,老师傅己经给老夫人量完尺寸了。
老师傅又凑近老夫人的耳朵,大声地说:“给你做偏襟的,这个我听你的,不听你儿媳妇的!”
老夫人说:“不用那么大声,我还能听见。”
老夫人嘴上虽然这么说,脸色己经缓和。
老夫人盯着老师傅,忽然说:“我咋瞅你面熟呢?”
老师傅也说:“瞅你也面熟。”
一旁的店员说:“师傅,是老顾客吧?”
老师傅盯着老夫人端详:“可不是老顾客嘛,可有年头了。”
老夫人笑了:“刚才进来的时候我还琢磨呢,以前二商店这块儿有个老裁缝店,没想到还真是你家啊——”
真没想到,老夫人做衣服还遇到了老相识。这可是幸运呢!
老师傅说:“可不是吗,一首在这块,安营扎寨了。一晃多少年了?大姐,有没有三西十年?”
老夫人笑得眼睛都眯缝:“我记得你年轻时候不是不爱学裁缝吗?让你爸给揍了,后来你不去深圳做生意了,还炒股。
“有一回我来这做衣服,你爸说你在深圳挣钱,那家伙,都用麻袋扛,这咋又回来开裁缝店?”
老师傅拔了拔腰板,两眼冒出一缕精光,很有当年在股市叱咤风云的劲头。
他哈哈地笑起来:“好汉不提当年勇,别提了,当年炒股是挣了俩钱,我也胡吃海喝,没少造祸,后来不知道咋地,糊吧地就转运了,又全都秃噜回去了,把本钱都赔进去了,赔得就剩一条巴掌大的小裤衩儿!
“我要跳楼之前,给我爸打电话,说没脸回去见他了。我爸说,你没脸没关系,不还有两只手吗?
“我说,就剩两手空空了。我爸说,有两只手就行,回来吧,裁缝铺交给你,百八十个老顾客,能养活你一辈子。
“我就把手腕子上的一块劳力士撸下来卖了,换张火车票,灰秃秃地回来了。”
老师傅说话太逗乐了,老夫人笑得嘎嘎的,许夫人也笑了。
老手艺人是不一样,特别专业,又体贴主雇,几句话就把老夫人和许夫人都说得脸上露出笑容。
因为是老顾客,手工钱打七折。
许夫人惊讶地睁大了她的丹凤眼:“打七折?大叔您太豪气了!”
老师傅看着许夫人说:“就冲你做儿媳妇儿的这份孝心,大叔再给你打点折,六折半,咋样?大叔够意思吧?要是当年我炒股那劲头,这套衣服的手工钱我就不要,送你了!”
皆大欢喜,离开裁缝店,许夫人要带老夫人去吃午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