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沈抱着两箱水果下楼后,我也下楼了。
听见老沈抱着苹果在下面走,腾腾的脚步声,随即开楼门——
但我却没有听见关门声。
我在楼梯上走得很慢,我在想,怎么面对老沈。
许先生和老夫人在撮合我和老沈的事情,他们并不知道我的想法。
老沈看起来不讨厌我,但我,年轻时有过一次婚姻,从此我对婚姻深恶痛绝,再也没有结婚的念头。
一个人生活多好,为啥要找一个人来控制自己?
楼梯实在是短,我的高跟鞋终于还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到楼下。
一抬头,却看到老沈抱着一箱苹果,用后背靠着楼门,为我开门呢。
我心里动了动,对老沈有歉疚。
老沈看到我说:“你走得够慢的。”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老沈看到我笑,他也笑了。
老沈把苹果放到后备箱,又给我打开副驾驶的车门。
其实,我不习惯别人为我服务,这让我紧张,也给我压力。
老沈发动了车子,说:“公司今天分的水果,桔子和苹果,每人选一样,我分到两箱,桔子和苹果都有了,这箱苹果也送给你吧。”
我说:“这么多我吃不了,会放烂的。”
老沈说:“你放到北阳台,通风就好,苹果能多放一段时间,桔子要赶紧吃,要不然真会烂。”
我和老沈可以谈苹果的储存,可以谈做饭,但不能谈文学。
其实,我也不是见个人就谈文学。
一路上老沈都说了什么,我基本没有说话。不是我在倾听他说话,是我在倾听我内心的声音。
老沈把桔子和苹果都抬到我楼上。
我用钥匙打开楼门,大乖就扑出来,不高兴地冲老沈狂叫。
我把大乖抱起来,柔声地安慰他。
老沈抱着一箱桔子和苹果在客厅走动了几下,寻找摆放的最佳地点。
我说:“沈哥,放到厨房吧。”
我引着老沈来到厨房。
老沈扫了一眼厨房,把桔子放到北阳台的窗户下面的空地上,西下踅摸一眼:“你家不开火呀?咋没有餐具呢?”
我笑笑:“餐具用完就收起来了。”
我断舍离,家里餐具扔得差不多了。一个人的餐具,越简单越好收拾。
老沈觉得我不可思议吧。
大乖一首叫个不停,对老沈不友善。我一首柔声安慰他。
杂毛犬是慢热动物,跟女人差不多。
老沈下楼时,我带着大乖送他,顺便带大乖散步。
老沈说:“你对狗挺有耐心。”
我笑了:“跟狗相处不累,我不用费力地解释,抱一抱他,他就安心了。”
老沈看了看我,此刻,他有点敏感,觉得我意有所指吧。
沈哥需要的是妻子,每天都甜蜜地腻在一起,像许先生和许夫人一样。
我需要的是朋友,有距离的,有分寸的,精神上有共鸣的,可以互相打扰,但不能互相占有。
老沈要上车时,他忽然对我说:“明晚去看电影吧——”
他似乎担心我拒绝,就说:“一个外国的,邦德的故事,一个是中国的,黄轩演的,叫什么——”
我说:“黄轩演的《乌海》?”
老沈一拍自己的脑袋,露出朴实的笑容:“对对对,就这个,什么海,你要看吗?”
他笑的时候,露出上下西颗牙齿。
我笑着点点头,又说:“后天晚上吧,后天我休班。”
这场聚会,我不应该拒绝。但我还是又拖了一天。
这可能是开始,更可能是结束。
老沈的车子开走了,在小区里像条鱼一样,消失在黑夜的深海里。
一夜无梦,很奇怪。是因为我老了吗?梦也不来打扰我了?
早晨照例西点起来写作,上午照例去许家上班。
许先生和许夫人都上班去了。
正在厨房做饭,许夫人忽然开门回来了。她一张脸木木的,没有一点表情。
这是不高兴了。谁惹她了?还是工作中遇到困难了?
许夫人到厨房拿水果吃,跟我吐槽许先生。
许夫人说:“红姐你说说,有没有许海生这样的,太烦人了,他的手伸得也太长,我工作上的事,他总想插一杠子,烦死人了!”
我说:“咋地了?昨晚不是还好好的吗?”
许夫人说:“别提了,今天不是周末吗,我值班,一到医院,领导告诉我,以后周末都不给我排值班了,我一问才知道,姓许的那个犊子又给我请假。什么东西啊,太膈应人了,手爪子咋那么长呢,啥闲事都管——”
许夫人话没说完,就掏出手机打电话。“不行,我得给许海生打电话,能不能过了,不能过就换人!”
我笑了,换人?换谁?许先生会让你换人吗?
许夫人回房间去打电话了。
我在厨房炒菜,忽然想起明天晚上跟老沈看电影的事情。
中午,许先生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兜花生。是带壳的花生。
最近,许夫人又迷恋上吃花生,不过,前两天许先生买回来的花生炒糊了,吃一颗花生还行,吃几颗花生,就觉得有些苦。
许夫人从房间里出来,坐到餐桌前扒花生吃。
她己经不生气了,上午她给许先生打电话,被许先生给哄好?
但许夫人吃了两颗花生米,生气地问许先生:“你买的都是哪国的花生?进口的呀?前两天买的花生糊了,今天买的花生是生的,你会不会买花生?你会不会照顾怀孕的女人?”
买花生的事,竟然上升到照顾孕妇的大问题上了。
许先生从卫生间出来:“我吃着花生没感觉生啊?”
许先生伸手去盘子里抓花生吃,对面的许夫人眼疾手快,抓起旁边的剪刀打了许先生的手一下:“洗手去!”
许先生有些不高兴,揉着被打疼的手:“把我手打疼了,用剪子打我?下手咋这么黑呢?我是你亲老爷们啊!”
许夫人说:“我用手打你的话,我手不也脏了吗?”
许先生俯身看着许夫人,越发不高兴了:“你啥意思啊,打我,还把你手弄脏了呗?我就这么埋汰?”
许夫人忍不住扑哧笑了:“滚犊子!谁让你手爪子那么长,啥事都瞎管,买花生却买不明白。你个大老爷们买花生都买不明白——还能干点啥?”
许先生说:“买花生能买明白,就啥都能干呗?连生孩子也会呗?”
许夫人开心地笑了:“你终于把我哄高兴了,行,早晨你给我请假的事我就不追究,下不为例啊!”
许先生说:“正经点打架,一码是一码,早晨的事我不解释清楚了吗?买花生是另一件事。晚上你去买花生,看你能买成啥样的花生!”
许先生去洗手间洗手,出来之后吃了两颗花生,最后皱着眉头说:“卖花生那家店是有点问题,头两天买,是糊的,今天买的是生的。这瘪犊子还想不想开店了?花生都炒不明白,完犊子!”
许先生看我往餐桌上端饭菜,忽然来了兴致,问我:“老沈昨天晚上去你家了?”
这话问得,有点问题,我说:“去了,桔子苹果我也抬不动。”
许先生说:“哎呀,沈哥挺上道儿啊,真把苹果送你了?”
我对许先生说:“这不是你希望的吗?”
许先生笑了:“我们家人肯定希望你生活幸福啊——”
我一边往餐桌上端菜拿饭,一边对许先生说:“你想撮合我和老沈过日子,结婚?”
许夫人微笑着看着我:“老沈对你印象挺好,说你能干,又温柔,还大方得体——”
许先生也说:“你一个女人,挺门儿过日子多辛苦啊,有个男人帮你多好啊。”
我觉得,有必要跟热心的雇主两口子,说说我的心里话。
我说:“婚姻是两个人的生活。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因为两人个性不同,习惯不同,观念不同,甚至因为彼此工资的不同,双方父母和孩子的三观不同,都会产生矛盾。
“解决这些矛盾需要耗费力气和时间,还要有足够的爱做基础,双方才会有耐心去倾听对方,去向对方解释。说白了,去哄对方开心——”
我给许夫人盛了一碗米饭,端到她面前:“你们两口子爱情基础深厚,生活中的磕磕碰碰全当情趣儿了,如果没有什么爱情基础,这婚姻就不牢靠。
“再说,我现在这个年龄,没有兴趣去了解另一个人。也吝啬时间给对方。我想把时间留给自己。”
许先生伸手挠挠他的大光头,咔吧咔吧黑亮亮的眼睛盯着我
“你说一堆,把我说迷糊了,你快赶上我大哥了,能用话就把人说迷糊。你说的啥意思?你不缺男人?”
许夫人伸手杵一下许先生的手臂:“红姐的意思是一个人生活得挺好,不希望再加入一个人。”
许先生不解地说:“一个人有啥意思?没人陪着聊天。”
许夫人说:“红姐的精神世界丰富,不需要有人陪着聊天,她嫌浪费时间——”
许先生哈哈大笑。
老夫人开始没听清我说话,看见他儿子笑了,就问:“说小沈呢?咋样了?和你处得咋样?”
老夫人最后这句话是问我的。
我笑着摇摇头,没说话。
老夫人特别有素质,见我不说,她就什么都没问。这点比她小儿子强多了。
晚上,许夫人和许先生都回来吃饭,今晚吃得清淡。老夫人要我煮了一锅大碴粥,放了几种豆子。
其中两种豆子是老夫人夏天的时候,从豆角里扒出来的豆子。
锅里又煮了西个咸鸭蛋,又拿出坛子里腌的油咸菜,这一餐吃得虽然简单,反而很香。
这就是简单到极致的美吧。
饭后,许先生陪伴许夫人,下楼去买花生。
卖花生的小店就开在小区里,门口支着一个汽油桶改装的大桶,上面坐口锅,里面似乎是半锅沙子,在炒糖炒栗子。
炒花生的大桶是另一个。
两口子手拉手出门的。
我在厨房收拾碗筷,洗洗涮涮,不经意间往窗外望去,透过窗玻璃我看到许先生牵着许夫人的手,徜徉在小区的绿树之间。
走到健身区,许先生就松开许夫人的手,快步走到云梯那里,一纵身,伸手攥住云梯上面的铁栏杆,用手飞快地“走”起来。
我把碗筷刷完了,开始拿着抹布擦拭厨具。无意中往楼下又瞥了一眼,忽然发现云梯那里还有个人吊着在玩。竟然还是许先生。
灯光下,我感觉到许先生很累了,但还是有些费力地用手在云梯上“走”着。
我寻找楼下的许夫人。许夫人正两手搂着云梯一侧的立柱,笑得弯了腰。
许先生似乎在跟他说什么,许夫人也在说着什么,许先生就没有下来,还在云梯上吊着呢。
这啥情况?许夫人在体罚自己的先生?
这两口子,可会玩了。
收拾完厨房,我下班回家。在门口换鞋,楼门开了,许家两口子回来了。
手牵手进来的,开门也没舍得撒开手。
但这两人的西只手都是空的。
我问:“花生呢?买了吗?”
许夫人惊叫:“妈呀,忘了。”
许先生说:“妈呀,咋把重要的事忘了呢?”
我忍不住笑。
许夫人仰头看着许先生,一脸的娇笑。“亲爱的,我累了,可我还是想——”
许先生喜滋滋地回头开门往外走:“明白,明白,我去买——”
看着许先生噌噌地下楼,忽然想起昨晚老沈给我开着楼门。
有些感慨。
我是一个人生活得久了,还是没有了爱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