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还没到许家楼下,远远地就看到许先生站在楼门前,叉着腰,挺着脖子,一副要打架的模样。
儿子说:“妈,没事吧?”
我说:“没事,你回去吧。”
我搀扶着老夫人下了车,儿子从后备箱拿出老夫人的助步器。
许先生大步走过来,接过老夫人的助步器,还跟我儿子寒暄呢。他说:“到屋坐呗。”
我儿子说:“不坐了——”
正寒暄呢,旁边一个扎着围裙的大妈冲过来,对老夫人说:“大姐你看看你儿子,啥玩意啊?把我大葱都给我扬了,把我白菜也给我扔得哪都是,你儿子咋回事啊,我一说就冲我上来,横踢马槽的,抽羊肝风啊?”
我回头一看,我的老天爷呀,旁边小区树丛里扔得都是大葱和白菜。
老夫人看向许先生:“你嘎哈呀,给你李婶的大葱和白菜都扬了嘎哈?”
许先生说:“占了我停车位。”
李婶说:“你们家有车库,还占着停车位,讲不讲理?”
许先生说:“我家就一个车库,我媳妇的车放着呢,我的车还得需要一个停车位,你的大白菜大葱占我车位好几天了,我都没说啥,今个还占着,给你挪走了就炸了,你讲不讲理?”
李婶说:“我这一半天的就腌酸菜,大葱再晒两天就拿楼上去,再搁两天就不行了?你的车咋那么高摆呢?我跟你说小海生,原先咱们小区的院子里随便晾大葱晾白菜,你瞅瞅,你们这开车的越来越多——”
李婶说的时候,用手指点着许先生的车,又指点我儿子的车,她愤愤地说:“咱小区的车越来越多,晾个白菜和萝卜干儿都没地方,还我占你车位了?我还说你占我晾菜的地方了。还有——”
李婶越说越来劲,指着许先生说:“那天我晾晒的被子,是不是你给我扔地下了?招一些蚂蚁!你在云梯上玩你的呗,我的被子就得罪你了?挡你路了?你也太烦人了,欺负我老太太没儿子,是不是?”
我的老天爷呀,这老太太真能说啊,叭叭叭地小嘴说个不停。
她大约七十多岁了,吵架的嗓门可真大,比拿着喇叭收破烂的声音都大。
老夫人听了半天,听明白了,对许先生说:“跟你李婶道个歉,把大葱白菜给捡回来,手咋那么欠呢!”
许先生不想捡菜,但看老夫人严厉地瞪着他,他就梗着脖子,犹豫着。
我儿子对许先生说:“哥,咱俩帮大娘捡起来吧,就这点活儿——”
许先生只好跟我儿子一起,去树丛里捡大葱和白菜。
我儿子问许先生:“哥,大葱和白菜捡回来放哪啊?”
一旁李婶说:“给我送楼上去,反正院子里也没地方晾了。”
许先生生气地冲李婶说:“你这不是抓民夫吗?”
李婶说:“谁让你把菜给我扬了?你给我扬了,你就得给我送楼上去。”
这李婶挺有生意头脑啊。
我对许先生和我儿子说:“我先把大娘送楼上去,马上下来帮你们俩搬菜。”
儿子说:“妈你别下来了,这楼上楼下地跑,你腿该疼了,我们俩几趟就送上去了。”
我儿子抱了三棵大白菜,腾腾地上楼了。李婶急忙在后面跟着。
许先生不太情愿,但还是跟在后面抱着大白菜上去了。
东北大白菜嗷嗷沉呢,一棵白菜十多斤重。
我就纳闷儿了,李婶家咋买这么多白菜?她孩子都结婚走了,家里就她一个老太太,吃得了这么多白菜吗?
老夫人对我说:“她要腌酸菜,给几个姑娘腌的,上冻时姑娘们就来取了。”
我问老夫人腌不腌酸菜,老夫人说:“腌,每年都腌一大缸酸菜,你大哥农场的白菜在地里晾着呢,这不上冻了吗,在外面搁不住,这一半天就给我拉过来。”
我们一边上楼,老夫人一边感慨地说:“过去穷啊,每年这时候腌酸菜得腌两大缸,家里每年买白菜得买两千多斤,买土豆也得买十多袋子,萝卜,胡萝卜,地瓜,冬天就吃这些,别的菜也没有啊。
“咱东北上冻早,那时候也没蔬菜大棚,冬天啥新鲜菜也没有,全靠秋天储存的这些菜。
“那时住平房,家里有地窖,土豆都放到地窖里储存,现在日子好了,超市里啥蔬菜都有卖的,家里基本就不买这些菜了,除了每年腌点酸菜,再买两捆大葱做葱花。”
许夫人在家呢,看到我和老夫人回来,问:“看见海生了吗?说马上就到家了,这咋还没上来呢?”
我说:“他帮李婶抱大白菜呢。”
老夫人就当儿媳妇说了许先生把李婶家的菜扔的事。许夫人气乐了,说:“我下去看看。”
老夫人说:“你可别抱大白菜,死啦地沉,你抻着!”
我也下楼,想帮他们抱白菜。
但儿子和许先生都没让我帮忙,他们两个男人蹭蹭地往楼上抱菜。
一个楼道住着的邻居也回来了,帮着抱菜,三下五除二,就把李婶家的大葱和大白菜都抱到楼里去了。
许先生邀请我儿子上来坐,我儿子说店里忙呢,开车回去了。
上楼的时候,我听见许夫人在后面问许先生:“咋回事啊?咋这么大脾气呢,跟老太太都吵架?”
许先生说:“这老太太也太欺负人,占我停车位好几天了。”
许夫人说:“是不是二姐夫的事有点扎手啊?”
许先生说:“你咋知道呢?我刚才电话里跟你说了吗?”
许先生的口气不怎么顺气儿。
许夫人耸耸肩,上楼了。
许先生也上楼。
看来,许先生投资二姐夫的事情有点扎手。
许先生回到楼上,坐到沙发上嗑瓜子。
许夫人说:“去洗洗手,回来再嗑。”
许先生不吭声,还是嗑瓜子。
许夫人说:“天大的事也不能打乱生活规律,去洗手去,刚抱完大白菜——”
许先生还是没去洗手间。
许夫人柔声地说:“你不能因为别人的错误,你就惩罚你自己——”
许先生长叹一声,默默地坐着。想抽烟,摸出烟盒,扭头看看身旁的许夫人。自从许夫人怀孕后,他就不抽烟了。
我在厨房做饭。
老夫人让我做牛肉炖土豆,许夫人则想吃松茸蘑。
我就炒了一个黑白菜——木耳炒白菜,又做了一碗紫菜蛋花汤。
松茸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是否跟其他蘑菇一样炖汤呢?
许夫人说松茸蘑很贵,我怕自己没做好,糟蹋了食材,就到客厅问许夫人,“小娟,松茸蘑怎么做?”
许夫人说:“煎吧。”
许夫人没再多说什么。
我看见沙发上,许夫人坐在许先生身旁,两只手在扒着瓜子仁,扒了一小把瓜子仁,她就把手里的瓜子仁递到许先生嘴边,许先生就伸舌头舔走许夫人手里的瓜子仁。
这不是投食吗?
看两人黏糊的模样,我也不好多问松茸蘑的事情,就回到厨房。
想问问老夫人,后来一想算了,去老夫人房间,还得路过客厅。干脆上网查吧。
上网一查,查到一些知识,说松茸蘑珍稀名贵的一种药菌。
这么名贵的食材,我可不能做坏了。我只拿五个松茸蘑,没敢用太多。
网上有煎松茸的办法,需要的黄油,黑胡椒,家里都有。
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网上说煎松茸的时候,松茸不能洗,要用纸巾擦掉松茸磨表面的东西,我有点不确定。
松茸蘑从采摘到加工再到我的手里,经过的工序不下十种,这么多手摸过,能不脏吗?用纸巾能擦干净吗?
尤其许夫人有点洁癖,她要是知道我把松茸磨没有洗就开始煎,估计她不会吃的。
我就按照自己的理解,用清水洗了两遍松茸磨,放在笊篱里沥了一会儿水,顺着切成薄片,一个松茸磨大约切三西片的模样,稍微厚一点。
平底锅里放上黄油,黄油烧得化开,就把切好的松茸片一片片地放到锅里,慢火煎。
只煎一小会儿,香气就冒了出来。一种格外的芳香,闻着心里别提多开心了。
美食有治愈的作用。
许先生到厨房倒水喝,侧头过来看:“做啥好吃的,这么香?”
我说:“煎松茸磨。”
许先生说:“在饭店吃过,没这么香啊?”
我说:“你在饭店吃的美食太多了,都搅合在一桌,估计串味了。”
许先生笑了:“可能是这么回事——这么香,得喝点。”
饭店大厨做菜,肯定比我做得好吃,但是在商人的饭桌上,估计没有谁是单纯地冲着美食去的,东北人基本都是在饭桌上谈生意的。
生意谈得好,美食能助兴,生意谈崩了,美食也味同嚼蜡,他们能吃出啥好东西来?
吃饭的时候,许夫人夹起一片松茸片放到嘴里嚼着,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漾开。
她夹起一片煎得金黄的松茸片,递到老夫人的碗里。
许先生以为许夫人要给他夹松茸片,端起碗去接,没想到许夫人却把松茸片放到老夫人碗里。
我在一旁忍着笑。
老夫人说:“煎的东西硬,我吃不了。”
许夫人笑了:“妈,你尝尝,尝尝再说。”
老夫人试探地把松茸片放到嘴里,慢慢地咀嚼,点头笑着说:“还真挺软和,真香啊!”
许先生本来看到许夫人没给他夹松茸片,有点失落,但看老夫人吃着松茸蘑很享受的模样,他就跟自己吃了美食一样,挺高兴。
他拿起葡萄酒,斟了两杯酒,一杯是他自己的,另一杯他拿起来——
许夫人以为许先生斟酒是给她的,就伸手欲接,不料,许先生把酒杯放到老夫人面前:“妈,今天你也喝点。”
许夫人嘴角微微往上提,有点郁闷。
许夫人看我没吃煎松茸蘑,就给我夹了两片:“你吃菜呀,这顿吃不了,剩下也白瞎了。”
她没说扔,说白瞎了,估计她是担心说扔掉,婆婆不高兴吧。
这么贵的食材,我不太好意思吃。就只吃了这两片。真香啊,又软又嫩又香,哎呀,说不出来的美味啊。
许夫人这天吃饭慢,许先生喝酒,也慢。
我最先吃完了,去收拾灶台。
老夫人吃完饭也下桌了。许夫人就从酒柜里拿出一个高脚杯,递到许先生面前,吩咐道:“给我倒点。”
她是怕老夫人听见她喝酒,担心会影响她肚子里的胎儿吧。
许先生说:“你怀孕呢,喝啥酒?”
许夫人有些撒娇:“红酒,没事——给我倒一杯底儿就行。”
许先生拿起红酒瓶子,咕咚咕咚,给他自己的杯子斟了一些红酒,然后他就拿起瓶塞,塞紧酒瓶,转身把酒瓶放到身后的架子上。
他对许夫人说:“我替你喝了,你生完孩子再自己喝。”
许夫人嘟着嘴,不高兴。
许先生说:“不高兴了?”
许夫人闷闷地说:“你说呢?让你肚子里怀个孩子,成天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做,身体还越来越不舒服,你高兴得起来吗?”
许先生拍拍许夫人的手。
我以为许先生要哄哄许夫人,不料,许先生说:“我再给你说一件不高兴的事,你就会发现现在不能喝红酒,根本不算个事。”
许夫人的注意力,成功地被许先生拐走。
许先生说:“你猜今天谁给我打电话?”
许夫人说:“让我猜的,肯定是我认识的,还得是个女人。”
许先生说:“你就不能假装糊涂点,多猜一会儿?咋这么聪明呢,一猜就猜到了。”
许夫人说:“一点难度都没有,还让我猜,你让我猜个难度系数高点的。”
许先生端起酒杯,慢慢地啜了口红酒,看着许夫人说:“你猜猜,这个女人是谁?”
许夫人说:“王瑶呗,还能是谁?”
许夫人好像想起了什么,问许先生:“你不是说王瑶怀的孩子不是二姐夫的证据找到了吗,你真找到了?”
许先生说:“这事儿其实容易,就是遇到一个难缠的女人了。二姐夫说跟王瑶是两个月前的事。王瑶的孩子都三西个月,可她硬说是二姐夫的,赖上他了。”
许夫人问:“那咋办?等孩子生下来验DNA?”
许先生半天没说话。
我在灶台上清洗锅灶,擦拭厨具,就希望许先生两口子去客厅聊天去,我好收拾餐厅,收拾完我就下班。
许先生没有走的意思,杯子里的红酒还有呢,就着碟子里的松茸片,他喝得有滋有味。
只听许先生说:“我派的人查呢,查到有人陪着王瑶去你们医院做孕检——”
许先生看着许夫人:“其实这点小事,你要出手,一下子就办成了。”
许夫人当即拒绝:“这事你别找我,影响我的职业生涯,你还是用别的办法吧。”
许先生说:“你就通融一下,找那个科室的医生,看看她的检查,那孩子几个月了?有那收据,我就好使。”
许夫人正色地说:“许海生,我跟你说过,我这次再重申一遍,你要再敢对我的工作横插一杠子,我跟你没完!”
见许夫人生气了,许先生立马收了锋芒,说:“不帮就不帮吧,我想别的办法,这点小事还能难住你爷们?”
这两夫妻基本不会打架,都是在斗嘴的阶段就解决问题了。
他们一个进,另一个就退,很难真正交锋到一起杀得血糊连啦的。
许夫人瞪了许先生一眼,用筷子夹着松茸片,一点点地用牙齿嚼着。
许先生忽然说:“哎,刚才让你打岔,差点打过去,我让你猜的女人不是王瑶,你再猜?”
许夫人没了兴趣,说:“不猜,爱谁谁?”
许先生讨好地说:“今天给我打电话的是二姐——”
许夫人说:“二姐给你打电话,又是王瑶的事。”
许先生说:“王瑶的事是小事,你先生我还摊上个大事儿——”
许夫人有点紧张:“啥大事?”
许先生说:“你猜二姐给我打电话说啥事?”
许夫人不耐烦:“快说吧,你不说我不听了。”
许先生喝了口红酒,对许夫人说:“我猜这次你怀的肯定是闺女,这性子有点急,太像我年轻时候了!”
哎呀我的老天爷呀,我在旁边干活听着都着急,快点说二姐找他啥事啊。
许夫人说:“别跟我说怀孕的事,再说我就后悔怀孕了。你说二姐的事,二姐给你打电话不是说王瑶,还能说啥?说二姐夫在外面又嘚瑟一个女的?”
许先生乐了:“不跟你逗闷子了,说正事儿吧,二姐给我打电话,说大哥去二姐夫的公司——”
许夫人问:“大哥干嘛去?”
许先生说:“大哥不是我,我去找二姐夫是干仗,大哥去二姐夫的公司,肯定去查账。”
许夫人有些不解:“大哥去查二姐夫的账?二姐夫又不是他的子公司,他怎么能去人家的公司查账?”
许先生说:“大哥现在不是跟二姐夫做生意吗,刚刚投了一笔款,所以大哥就去查他们的资金流。”
许夫人还是疑惑:“大哥啥时候跟二姐夫做生意啊?他不是不让你投钱给二姐夫吗?咋还自己投钱?”
许先生说:“真是隔行如隔山呢!老话说得真是不假。我不是刚给二姐夫投款吗?我不是和大哥一个公司吗?
“换句话说,我就是给大哥打工的,大哥是我的老板,我的老板去跟我合作的公司查账,这回明白了吧?”
许夫人说:“明白是明白了,大哥查账啥目的?要把你投入的钱要回来?”
许先生长叹一声:“打了一辈子雁,老了还被大雁给叨瞎了。我原本投款给二姐夫,一方面,想趁机钳制二姐夫,二姐夫给了我一些股份,我就能派人过去,监督二姐夫,让他不敢在外面扯犊子。
“另一个方面,我还能剩下一套别墅,给咱闺女住,现在可好,大哥去查账了。大哥一查账,我的心里忽然也没底了。”
许夫人说:“你怕大哥把这笔款子要回来?”
许先生摇头说:“大哥要是能要回这笔款子,我倒不担心,别墅的事我再另想辙。我担心的是,恐怕这笔款子己经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