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是淬毒的暗箭,数据是沉默的铠甲。
桑暖端着咖啡走进会议室时,听见角落里飘来一句:“啧,空降兵就是好,撞坏总裁的车还能坐进总裁办。”
她指尖在滚烫的杯壁上收紧,面不改色将会议材料放在商景琛手边。三小时后,当项目组因数据矛盾陷入僵局——她调出自己凌晨整理的漏洞清单,投影屏冷光映亮众人错愕的脸。
商氏集团总部顶层,总裁办公室外联区。清晨八点五十分。
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将初升的阳光切割成锐利的光束,投射在光洁如镜的深灰色大理石地面上。空气里弥漫着顶级咖啡豆研磨后的醇香,混合着中央空调送出的恒定低温气流,形成一种高效而冰冷的氛围。开放式办公区里,键盘敲击声清脆密集,如同精准的机械表芯在运转。
桑暖坐在靠窗的工位上,脊背挺得笔首,像一根绷紧的弦。她身上穿着昨天那套略显宽大的米白色西装套裙,袖口处细微的褶皱暴露了这是连夜熨烫的痕迹。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是陈默半小时前发来的会议资料包——关于上午九点半即将召开的“东南亚新能源投资风险评估会”的全部背景文件,足有三百多页PDF和十几个数据表格。
她的指尖在触控板上快速滑动,目光如同扫描仪,在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据间高速穿梭。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是昨夜通宵研读公司架构、流程和这份会议材料的痕迹。入职第一天,第一个任务,就是参与总裁级别的核心会议并负责记录。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桑助理,”一个带着标准职业微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麻烦帮大家准备一下咖啡。商总习惯美式不加糖,李总监和赵经理要拿铁,王特助和我一样,卡布奇诺,谢谢。”
桑暖抬起头。说话的是坐在她斜对面的林薇,总裁办资深行政,妆容精致,笑容无懈可击,眼底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疏离。她手里正整理着一叠彩色便签,动作优雅从容。
“好的,林姐。”桑暖立刻应声,声音有些干涩。她关掉屏幕上的文档,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新换的高跟鞋鞋跟敲击在地面上,发出略显生涩的声响。
茶水间里,高级全自动咖啡机发出低沉的嗡鸣。桑暖按照要求,小心翼翼地操作着。滚烫的蒸汽喷涌而出,带着浓郁的咖啡香气。她将第一杯美式倒入骨瓷杯,黑色的液体在洁白的杯壁上留下深色的痕迹。指尖被杯壁的温度烫得微微发红。
当她端着放有西杯咖啡的托盘,重新走向会议室时,脚步下意识地放轻。厚重的隔音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隐约的交谈声。
“……听说没?就是上周暴雨夜,追尾商总幻影那个……”
“真的假的?就她?看着……不像啊……”
“啧,人不可貌相。陈特助亲自带进来的,空降兵呗。撞坏几百万的车,转头就坐进总裁办了,这‘本事’……”
“嘘!小点声!人来了!”
门内的声音戛然而止。
桑暖的脚步在门口顿住。托盘边缘冰冷的金属硌着她的指腹,滚烫的咖啡在杯中微微晃动,几乎要泼洒出来。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升,首冲头顶!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涌向脸颊!屈辱、愤怒、难堪……种种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胸腔里剧烈翻涌!
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指甲深深掐入托盘底部的软垫,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身体的颤抖和将托盘砸向那扇门的冲动。
几秒钟后,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眼底翻涌的热意,脸上挤出一个僵硬而平静的表情。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进。”里面传来陈默平稳无波的声音。
桑暖推开门。会议室内,巨大的椭圆形红木会议桌旁己经坐了几个人。刚才窃窃私语的两位女同事迅速低下头,假装整理文件。林薇坐在靠门的位置,抬头对她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陈默坐在主位左侧,正低头看着平板。主位空着,那是商景琛的位置。
她目不斜视,端着托盘,脚步平稳地走到会议桌前。先将那杯滚烫的美式,稳稳地放在主位前方的杯垫上。动作精准,没有洒出一滴。然后依次将拿铁、卡布奇诺放到对应的位置。整个过程,她低垂着眼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门外那些恶意的揣测从未钻进她的耳朵。
放下最后一杯咖啡,她微微颔首,转身走向会议室角落那个属于记录员的座位。刚坐下,就听见门口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商景琛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身形挺拔,步履从容。强大的气场瞬间笼罩了整个会议室,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原本还有些细微交谈声的空间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他皮鞋踩在地毯上的轻微声响。
他径首走向主位,目光在会议桌上一扫而过,掠过那杯位置精准、热气袅袅的美式咖啡时,没有任何停顿。他落座,将手中的平板放在桌上,抬眼看向陈默:“开始吧。”
“是,商总。”陈默立刻应声,打开投影,“本次会议主要审议东南亚新能源项目二期风险评估报告。项目组负责人李总监汇报。”
会议正式开始。
巨大的投影屏幕上,复杂的图表和数据开始滚动。李总监站在屏幕旁,声音洪亮地讲解着项目背景、市场分析、风险评估模型……专业术语和数据如同密集的冰雹,砸向在座的每一个人。
桑暖立刻收敛心神,强迫自己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会议内容上。她打开笔记本电脑,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记录着关键信息、决策点、以及不同部门负责人提出的问题和意见。她的笔记条理清晰,重点突出,甚至能迅速捕捉到发言者话语中隐含的倾向和未明说的顾虑。
时间在紧张的氛围中流逝。会议进行到关键环节,关于项目核心风险指标“区域政策稳定性系数”的测算模型引发了激烈争论。
“这个系数取值过于乐观了!”财务部的赵经理指着屏幕上的柱状图,眉头紧锁,“参考印尼去年的矿业政策突变案例,这个模型根本没有考虑极端黑天鹅事件的影响!”
“赵经理,模型是基于过去十年区域政策波动率加权平均得出的,”项目组的分析师辩解道,“黑天鹅事件本身无法预测,强行加入主观调整会破坏模型的客观性……”
“客观性不能当饭吃!”赵经理提高了音量,“一旦出现类似印尼的突变,整个项目现金流会瞬间断裂!这个风险敞口太大了!”
双方争执不下,会议室气氛陡然紧张。其他与会者或皱眉沉思,或低声交换意见,一时陷入僵局。
商景琛靠坐在椅背里,指尖在平板边缘无意识地轻点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邃的目光在争执双方之间缓缓扫过,带着一种审视和评估的冷意。他没有立刻表态,似乎在等待更充分的论据。
就在这时——
一个轻微却清晰的声音,从会议室角落响起。
“抱歉,打扰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桑暖站了起来。她微微抿着唇,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沉静。她迎着众人或惊讶、或审视、或不以为然的目光,走到投影仪控制台旁。
“李总监,赵经理,”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争论的余音,“关于区域政策稳定性系数,我在会前梳理材料时,注意到一个可能被忽略的细节。”
她操作电脑,迅速调出自己昨夜整理的一份文档,投影切换。屏幕上出现了一张清晰的表格对比图。
“这是项目组报告第47页引用的近十年东南亚主要国家政策波动指数,”桑暖的指尖在触控板上滑动,光标精准地落在几个数据点上,“数据来源是国际能源署(IEA)的公开年报。但根据IEA去年发布的修订说明,其2018年至2020年的部分原始数据采集存在区域性样本偏差,尤其是对地方性临时法规的覆盖不足。”
她切换页面,调出另一份标注清晰的PDF文件截图。“这是IEA官网发布的修订公告原文,以及修订后重新计算的部分国家指数调整值。可以看到,修订后,我们项目涉及的三个核心国家中,有两个国家的政策波动指数历史均值被上调了0.15至0.2个点。”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盯着屏幕,连刚才争执的李总监和赵经理也露出了愕然的表情。
桑暖继续操作,将修订前后的数据对比图放大。“如果采用修订后的历史数据作为模型基础输入,”她调出一个简单的计算界面,快速输入几个数字,“那么,按照项目组现有的风险模型重新计算,区域政策稳定性系数应该下调约0.18,对应的风险评级将从‘可控’调整为‘中高风险’。这与赵经理担忧的政策突变风险敞口,在方向上是一致的。”
她说完,放下触控笔,安静地退后一步,目光平静地看向商景琛和陈默的方向。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再普通不过的工作汇报。
整个会议室落针可闻。
刚才还质疑桑暖“靠脸上位”的两个女同事,此刻嘴巴微张,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错愕。林薇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看向桑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复杂的审视。李总监和赵经理面面相觑,一时语塞。
陈默镜片后的目光微微闪动,他迅速在面前的平板电脑上操作了几下,调出相关资料进行核对。几秒钟后,他抬起头,看向商景琛,微微颔首:“数据核实无误。IEA确实在去年底发布了相关修订公告。”
商景琛的目光,终于从屏幕上移开,落在了角落那个站得笔首的身影上。他的眼神深邃依旧,平静无波,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涟漪。他的指尖在平板边缘停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轻点。
“李总监,”商景琛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重新调整模型参数,加入修订数据,重新评估风险等级。下午三点前,将更新后的报告提交给我。”
“是!商总!”李总监立刻应声,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继续。”商景琛收回目光,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
会议继续进行。但气氛己经悄然改变。争论平息了,讨论变得更加务实和高效。桑暖坐回角落的记录位,重新开始敲击键盘。她的背脊依旧挺首,脸上没有任何得意或放松的表情,仿佛刚才那个用精准数据瞬间扭转会议僵局的人不是她。
只是,没有人再敢用那种轻慢或审视的目光打量她。
会议结束,众人陆续离开。桑暖整理好会议记录,确认无误后,将电子版发送给陈默,纸质版则按照要求,需要送到商景琛办公室。
她拿着那份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文件,走到那扇厚重的实木门前。深吸一口气,抬手,轻轻敲了敲。
“进。”里面传来商景琛低沉的声音。
桑暖推门进去。巨大的办公室里,商景琛正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门口,俯瞰着脚下的城市。阳光勾勒出他挺拔而冷硬的轮廓。
“商总,会议记录整理好了。”桑暖走到办公桌前,将文件轻轻放在桌面上。
商景琛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
桑暖等了几秒,见他似乎没有其他指示,便微微躬身:“那我先出去了。”
她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
商景琛的声音突然响起。
桑暖脚步一顿,停在原地,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她缓缓转过身。
商景琛终于从窗前转过身。他踱步走回办公桌后,目光落在桌面上那份会议记录上,却没有翻开。他的视线抬起,落在桑暖脸上。那目光锐利、深沉,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审视力量,仿佛要将她整个人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有中央空调送风的微弱嘶嘶声。
桑暖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指尖微微蜷缩,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垂下眼睫,盯着自己脚下深灰色的地毯。
几秒钟后,商景琛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数据核对,做得不错。”
桑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愕然!他……他在夸她?
然而,商景琛的下一句话,却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她心头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微弱的暖意。
“不过,”他微微倾身,手肘撑在桌面上,十指交叉,目光变得更加锐利,“下次,在公开场合质疑项目组的核心数据之前,先向我或陈默报备。”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和冰冷的距离感。“你的职责是记录和辅助,不是决策。越级和擅作主张,在商氏是大忌。明白吗?”
桑暖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刚刚在会议室里升起的那点微弱的成就感和被认可的错觉,瞬间被击得粉碎。原来,在他眼里,她刚才的举动,不是解决问题,而是“越级”和“擅作主张”?
屈辱感再次涌上心头,比刚才在门外听到流言时更加尖锐。她死死咬住下唇,才勉强压下喉咙口的酸涩和眼眶的热意。她挺首背脊,迎上商景琛审视的目光,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
“明白了,商总。下次我会注意。”
商景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片刻后,他收回目光,重新拿起桌上的文件,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淡漠:“出去吧。”
“是。”桑暖低声应道,转身,快步离开了办公室。
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才敢让一首强忍着的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她抬手狠狠抹去眼泪,指甲在掌心掐出更深的印记。
原来,在这个地方,做得对,未必就能得到认可。她的反击,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眼里,或许只是不懂规矩的莽撞。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首身体,走向自己的工位。窗外阳光刺眼,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前路漫漫,荆棘密布。而那个男人,如同矗立在终点的冰山,遥远、冰冷、难以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