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南边吹来,拂过晒谷场边缘的稻草堆,草尖微微颤动。夏清悦站在院门内,指尖还残留着玉匣封土时的微凉触感。她望着村口方向,顾云轩的身影正快步而去,袍角翻起一缕尘烟。
“请留步。”顾云轩在村口追上琉阳使者一行,语气从容,“夏顾问有言,农事不止于耕种,更有岁时之礼。若贵使愿闻安华春社祭田神之仪,可再坐片刻。”
使者脚步一顿,身后随从交换目光。片刻后,他颔首:“既为农事根本,自当一听。”
夏清悦未再设席,也未列案。她引众人穿过村道,首抵晒谷场。孩童正围成一圈跳“驱蝗舞”,脚踩鼓点,口中唱着《祈年谣》。老农坐在石墩上击鼓,鼓声沉稳,如春雷滚过田埂。
“此非排演,乃我村旧俗。”夏清悦立于场边,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春社之日,舞以驱虫,歌以祈雨。信其灵,亦信人心。”
使者凝神听着,目光落在孩子脸上。他们肤色红润,动作利落,无一丝病弱之态。他轻声道:“贵地孩童,竟皆如此健壮?”
“五谷为本,水土养人。”她不答反问,“贵国春日可有祭祀?”
使者略顿:“琉阳临海,渔民祭潮神,以贝为币,以鱼为信。然农事稀少,多赖海产。”
“海亦有耕。”夏清悦忽道,“我闻贵地于退潮时播海藻种,以月相定周期,可有其事?”
使者眼神微动,似未料她竟知此俗。他沉默片刻,终点头:“确有‘海耕节’。每月望后三日,潮退最远,渔民入滩涂播种。依月升方位,定播种深浅。”
“那便是农时。”她转向身旁老妪,“阿婆,请上社饭。”
老妪捧出一只粗陶碗,内盛五谷杂粮与野菜混蒸之饭,热气腾腾。夏清悦接过,亲手递向使者:“此非贵食,乃共食之礼。同食一锅饭,便是同念一季收成。”
使者迟疑,随从欲阻,却被他抬手制止。他接过碗,低头轻嗅,又瞧见夏清悦己先取一勺入口。他仿而效之,咀嚼片刻,眉峰微松:“粗粮野菜,竟也香浓。”
“因同出一灶,同煮一锅。”她微笑,“农人不知贵贱,只知收成系于众人之手。”
场中鼓声未歇,孩童舞步渐缓。一名小男孩跌了一跤,爬起后仍追着队伍跳完最后一节。使者看得出神,唇角微扬。
“你们信神灵护田?”他问。
“信其象征。”她答,“神灵代指天时地利,人心所向。若无深耕细作,祷告千遍亦无收成;若有勤勉耕耘,风雨虽至,亦能保半。”
使者点头,目光扫过晒谷场西周。田垄整齐,沟渠分明,连孩童嬉戏之地也依着节气轮休。他忽觉,这村庄并非仅靠奇山异水,而是整套秩序在运转。
“我琉阳也有轮替之法。”他缓缓开口,“不过用于渔区。某片海域捕捞三季,便封禁三年,养其生机。”
“与我地轮作制相似。”夏清悦眼中微亮,“地力如人气,需休养。贵国此法,实为农理通途。”
使者终于正视她:“你并非只想防我取种?”
“种不可予。”她坦然,“但耕法可论,习俗可谈。若彼此不知根脉,纵有良技,亦难生根。”
顾云轩立于侧,悄然记下使者言语。陈铭则蹲在渠边,用炭笔描摹对方提到的“潮退播种图”,边听边推演水位与月相对应之律。
日影西斜,晒谷场上光影渐长。使者随从低声提醒该归,他却未动。
“你们以舞驱虫,我们以贝祭潮。”他望着仍在击鼓的老农,“看似不同,实则皆为敬天地、畏自然。”
“农事本无国界。”夏清悦道,“差异在风土,核心在顺应。”
使者沉默良久,终将手中空碗递还:“今日所见,非仅耕法,乃一村之魂。”
她接过碗,交还老妪。风掠过场边柳枝,吹起她额前碎发。
“明日我将离村。”使者忽道,“但愿他日归来,不只是为取种,而是为共耕。”
“若真有那一日。”她望着远处稻田,“我不在灵田小屋等你,而在田头。”
顾云轩悄然靠近,低语:“他们走时,随从曾想取走社饭残渣,被我换话引开。”
“知道了。”她目光未移,“文化可赠,数据不可流。”
陈铭走来,手中炭纸己绘满符号。“他说的‘月相耕海’,与我们节气推演可互为印证。若将来出海,这些比种子更不易被察觉。”
她点头,将手中陶碗轻轻置于石台。碗底残留一粒未咽尽的粟米,在夕阳下泛着微黄。
“记下来。”她轻声道,“不是为了复制,是为了理解。”
使者一行终于启程,身影渐远。一名孩童追出几步,塞给随从一个小布包,里头是半块社饭。随从愣住,随即郑重收下。
夏清悦立于场边,未再送行。她弯腰拾起地上一片掉落的稻穗,指尖捻开谷壳,露出米粒。
顾云轩走近:“下一步?”
“等。”她说,“等他们消化今日所见,也等我们看清,哪些可放,哪些永不能放。”
陈铭望着天边残阳:“他们提到‘潮神祭典’时,手势有异。掌心朝下,似压浪,又似控流。”
夏清悦抬头:“再查查琉阳沿海的潮汐记录。若他们真能预判海退时辰,那不是习俗,是技术。”
顾云轩皱眉:“你是说,他们借文化之名,藏水利之术?”
“文化本就是最深的技术。”她将稻穗收入袖中,“只是有人用它喂人,有人用它设局。”
远处,最后一缕阳光落在晒谷场中央的鼓面上,鼓皮微微震颤,似有余音未尽。
她转身欲走,忽听身后陈铭低唤:“顾问。”
她停步。
“他们跳‘驱蝗舞’时,使者跟着比划了最后三步。”陈铭声音极轻,“动作很准,像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