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二牛举起手中表格高声问完，晒谷场一时静了片刻，随即有人笑了，气氛松动下来。夏清悦望着他，点头道：“可。”话音落下，她没再提演练，也没翻开《督使日志》，而是转身走向石台，将炭笔轻轻搁在木槽里。
次日清晨，露水未散，三十六名山员陆续聚到晒谷场。夏清悦己立在石台前，身后挂着一块新裁的素布，未写字，也未绘图。她抬眼扫过众人，说：“今日不查表，不练流程，只说话。谁有想说的，上前来。”
众人面面相觑。李春花低头搓手，王老根抱着竹杖站在后排，目光游移。夏清悦先开口，声音平稳：“我十岁那年，村里断粮三个月。邻家阿婆抱着孙子跪在田头，求一口糠饼。那孩子没熬过去，死时手里还攥着半片枯稻叶。”她顿了顿，“那时没人教种法，没人报灾情，更没人管谁活谁死。如今我们有了法子，也有了规矩，可若心不齐，规矩再严，也护不住一亩田。”
场中一片寂静。李春花忽然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我家去年……因我没认出叶斑蚜，等技术员来时，整片田都黄了。卖不出去，孩子病了都没钱抓药。”她声音发颤，“填表头一回，我手抖得写不成字，怕被人笑话。可现在我知道，这张纸，能救一季粮。”
王老根拄着杖往前走了两步，咳嗽一声：“我早年种田，靠的是眼力、经验、天时。见你们搞这套‘三员制’，心里不服。觉得是城里人来教乡下人种地，还非得写字盖章。”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赵二牛身上，“可昨儿看你们演练，我才知道，不是管人，是防错。我那孙儿昨儿跟我说，‘爷爷，你签的章，能救整村的粮’。我……我昨夜翻来覆去，没睡着。”
众人渐渐松动，有人点头，有人低声附和。顾云轩笑了笑，站出来：“我头一回见夏姑娘，是听人说桃源村出了个‘神农女’，能种出三倍产的稻子。我心想，多半是吹的。来了才发现，她不光会种地，还会算水、算时、算人。”他看向夏清悦，“我原以为这是笔生意，后来才明白，这是件大事。我们卖的不是米，是活路。”
陈铭沉默片刻，也上前一步：“我在渠上干了二十年，修过七条主渠，塌过三次。每次塌，都是因为没人提前报土松、没人查暗流。如今有了技术员巡田、信息员报灾、协调员调人，我才敢说——这渠，能用三十年。”
夏清悦听着，没说话，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卷墨笔，轻轻展开那块素布。她提笔写下第一句：“一禾一命，不误农时。”笔锋沉稳，字迹清晰。
顾云轩接过笔，续道：“一表一信，不欺农户。”
陈铭接过，沉吟片刻，写下：“一渠一责，不废良田。”
夏清悦点头，将笔递向众人：“谁愿写，便上前。不按顺序，不记名次，只写心里话。”
李春花第一个走上前，写下：“一眼一田，不漏灾情。”
赵二牛紧随其后，字迹虽歪，却一笔一划：“一报一应，不误运力。”
周大志写道：“一车一担，不误交割。”
张阿公拄杖上前，写得极慢，却极稳：“一老一少，不弃传承。”
三十六人，逐一上前，或写一句，或写一行。有人写“风雨无阻”，有人写“守土有责”，还有人写“宁错报，不错过”。素布渐渐写满，墨迹层层叠叠，却无一处涂改。
夏清悦将布卷起，用红绳系好，抬手悬于晒谷场正中那根老木梁下。布卷垂落，随风轻摆，墨字清晰可见。
“这不叫规章，也不叫章程。”她声音不高，却传得很远，“这叫《农事协作誓约》。制度管的是手，誓约管的是心。我们不是官差，不是雇工，是护农人。护的是地，是粮，是活人命。”
众人仰头望着那卷素布，久久未语。有人眼眶发红，有人默默握紧了拳。
顾云轩忽道：“光有誓约，还不够显。得有个看得见的东西，每月提醒我们是谁，为何在此。”
“你说的是？”夏清悦问。
“农功榜。”他目光扫过众人，“每月由三员互荐，评出三人，写上事迹，挂出来。不为赏银，为记功。”
陈铭当即应声：“我来搭榜台。不用木，用青石。刻字深，风雨不蚀。”
“我有石料，存了半年，原打算砌灶台。”王老根开口，“拿去。”
“我誊榜文。”李春花举手。
“我调人手。”周大志道。
夏清悦未阻，只点头：“今日就办。”
当日下午，青石从王老根院中运出，西块，每块百斤。技术员轮班抬运，协调员调度铁撬与绳索，信息员则在木板上起草首期榜文。陈铭蹲在晒谷场东角，用炭条在石面上画线，标出刻字位置。
赵二牛主动蹲在一旁，看陈铭画完，小声问：“我能……刻一个名字吗？”
陈铭递过刻刀：“选一个。”
赵二牛低头想了一会儿，写下：“李春花：三日连巡暴雨田，病患早报免灾。”他刻得极慢，刀尖在石面划出细痕，额上沁汗，却未停手。
榜台初成，三面立石围成台基，正面嵌一块平整石板，预留刻字区。陈铭用墨笔在石板上勾出边框，题下“农功榜”三字，笔力遒劲。
夕阳西沉，余晖洒在石台上，映出淡淡金光。三十六人围立西周，无人喧哗。夏清悦走到台前，伸手轻抚石面，凉而坚实。
“从前我们各做各事，田头不见面，报灾靠喊。如今，我们共立一约，共写一榜。”她顿了顿，声音轻却清晰，“这石台不重，可它托着三十六个人的名字，三十六颗心。”
顾云轩站到她身侧，望着榜台，忽道：“下月榜首，该是谁？”
陈铭抬头看向天空，云层渐厚，似有雨意。
赵二牛握着刻刀，刀尖在石面轻轻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