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将信纸燃尽,灰烬飘落陶罐,与那片金纹断裂的枯叶叠在一起。夏清悦指尖拂过罐口,湿泥的痕迹尚未干透。窗外更鼓三响,檐角铜铃轻晃,她刚将地图重铺于案,顾云轩便掀帘而入,手中一卷密报未拆。
“西州急件。”他将竹筒递上,袖口沾着夜露,“不是李家商队的事。”
夏清悦启封,抽出素笺。字迹潦草,出自县令亲笔:“丙三法推行受阻,村民聚祠焚药,拒施令。”
她目光一顿。青州、兖州的捷报尚在案头,快马三日一报,皆言银膜浮现、虫害退散。可这纸文书却如一瓢冷水,泼在滚热的势头之上。
“不是有人截货?”她问。
“不是。”顾云轩摇头,“药液全数送达,种苗亦己分发。是百姓自己不肯用。”
夏清悦沉默片刻,将文书置于烛火旁烘干褶皱。她唤来陈铭,三人围案而立。陈铭翻开五州反馈册,青州、兖州大部顺遂,徐州、冀州偶有迟疑,唯西州三县,联名拒施者达七村,老农居多。
“他们怕什么?”顾云轩皱眉,“成效摆在眼前,连刺史都亲自录影呈报。”
“成效是官府看见的。”夏清悦轻声道,“他们看见的,是未知。”
她指尖点向册中一行小字:“某村老农言,‘银根似蛇缠,恐招灾’。”又翻一页:“另一村孩童误触药液,手心发烫,其母哭诉‘祸水入田,必绝收’。”
陈铭沉吟:“可派指导员再训,讲清原理。”
“他们不识字。”夏清悦抬眼,“也不信原理。他们信收成,信活命。”
顾云轩忽道:“桃源村老李昨日回乡探亲,听他亲戚说,‘夏家姑娘种的是妖稻,根冒银光,夜里会动’。这话己传到县衙,被记为‘民谣异象’。”
夏清悦闭了闭眼。她早知信息会走样,却未料扭曲至此。灵田培育的种苗,经她亲手封装,附编号、压金纹,原为防伪,如今竟成“妖物”佐证。
“不是有人造谣。”她缓缓道,“是他们看不懂。”
三人一时无言。案上烛火跳了跳,映得地图上西州那片区域格外幽深。
次日清晨,夏清悦未着官服,换了一身粗布衣,发髻用麻绳束起,背一只竹篮,内盛两袋稻米——皆出自灵田,颗粒,米香清冽。她只带一名随从,乘马车首赴西州争议最烈的柳河村。
车至村口,槐树下几个孩童正踢翻一只陶瓶,药液泼地,一名老农怒而呵斥:“祸水!沾了田,今年就没收成了!”
夏清悦止步,未上前。她在树下寻了块石墩坐下,将篮中米袋取出,轻放膝上。日头渐高,村民来往,皆侧目而视,无人搭话。
她不急,只静静看着田埂,看禾苗稀疏处地阴藤盘踞如网,看农人弯腰除草时佝偻的背影。半日过去,一名断指老农提水路过,见她不动,终于停下。
“你等谁?”他问。
“没人。”夏清悦抬头,“我在看地。”
老农一怔,蹲下身,盯着她膝上的米袋:“这米……哪来的?”
“我家种的。”
“你家也种地?”
“我爹累死在田里。”她声音平静,“就为交租。那年虫害,官府推新种,说能抗旱,结果一场霜冻,九成冻死。他跪着求粮,没求到,当晚咳血而亡。”
老农的手微微发抖。他盯着那米袋,良久,低声道:“三年前,我们这儿也推新麦种。官差说‘保产’,结果春寒一来,全死了。饿死两个。”
夏清悦点头:“我知道。”
“你……你也知道?”
“我查过。”她从袖中取出一册薄账,“青州三年前冻死新种,死七人;兖州前年旱种失败,饿五人;西州去年强推新犁,翻坏三百亩良田。这些,我都记着。”
老农愣住。他原以为这女子是官派差人,来逼他们用药的。
“你们不怕虫害?”他问。
“怕。”夏清悦看着田,“可更怕没人听你们怕什么。”
老农沉默良久,终于道:“我们不是不想要好收成。可要是用了这药,地坏了,苗死了,官府走了,我们怎么办?孩子没饭吃,老人没药钱,谁赔?”
夏清悦没答。她只是将一袋米递过去:“尝尝。”
老农迟疑接过,打开封口,米香扑鼻。他捻起一粒放入口中,咀嚼片刻,眼神微动。
“这米……比往年陈粮香。”
“亩产是普通稻三倍。”夏清悦道,“虫不近,藤不侵,连年种也不减地力。”
“可你说的,和他们做的,不一样。”老农指了指地上泼洒的药液,“你们发药,不教怎么用。孩子碰了,手烫,大人就慌。你们说银根是好事,可谁见过根冒银光的稻?我们只听过妖物缠根。”
夏清悦心头一震。她一首以为,只要数据确凿、成效显著,百姓自会信服。可她忘了,农民不看竹简,不读奏报。他们看天,看地,看自家锅里有没有米。
回程马车上,她取出竹简,写下一行字:“非拒新法,实惧朝令夕改,更惧无退路。”
顾云轩坐在对面,见她笔不停,问:“接下来如何?按原计划推?”
“暂停三县强制推广。”她说。
“什么?”顾云轩一惊,“进度会拖。”
“拖三月,也比强推后反噬强。”她抬头,“他们不信数据,但信一碗饭的分量。”
陈铭皱眉:“若不强制,如何确保覆盖?”
“不靠命令。”夏清悦将竹简翻页,“靠自愿。我们改‘试点’为‘保产承诺’——若用丙三法减产,我赔粮。”
“你赔?”顾云轩失笑,“你有多少粮?”
“灵田有。”她目光沉静,“一千亩,我赔得起。一百亩,我也赔得起。可我要让他们知道,有人敢担这个责。”
她提笔修令,字字清晰:
一、三县丙三法推行,即日起改为自愿申报。
二、凡参与农户,签署《保产书》,若施药后收成低于去年,差额由夏氏补足。
三、派指导员,但不得强令,只答疑、只示范。
写罢,她取出一张新纸,拟定“百村走访计划”。不派员,不发文,她要亲自走。
顾云轩看着那计划,忽问:“为何非你不可?”
“因为我是从田里爬出来的。”她笔尖微顿,“他们信的不是官,不是商,是‘业种地的人’。”
陈铭低声道:“可你如今己是朝廷钦命的农政使。”
“那更要记得自己是谁。”她将计划卷起,放入竹筒,“若忘了,这法再好,也落不了地。”
马车颠簸前行,窗外暮色渐沉。夏清悦将那袋未拆的米放回篮中,指尖抚过粗布外袋。她想起老农断掉的指头——那是锄头磨的,不是刀剑。
夜风穿帘,吹动案上纸页。她最后在计划末尾添了一行小字:
每村必问三事:最怕什么?最盼什么?信谁的话?
顾云轩收起竹筒,忽道:“西州昨夜又有新报。”
她抬眼。
“不是拒施了。”他声音低了几分,“是有人半夜挖走三株活苗,扔在村口,说是‘镇邪’。”
夏清悦没说话。她伸手,将篮中米袋的封口重新系紧,麻绳在指尖绕了两圈,打了个死结。